纵是崔清若此时再糊涂,也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她努力这么久,为了过安稳日子演了这么多年戏。
到头来,那人其实身世非凡,她的每个日夜对出嫁后的期盼都只是徒劳无功?
她翻出这些日子总揣在身上的青竹绣帕。
或许她存着留着这东西,在关键时刻以已有心上人的名义,挡一挡母亲的突然发难。
但更多时候,谢庭熙于他,就像这绣帕。既是就她于危局的绳索,更承载她对生活的所有期盼。
不甘乃至怨恨,挤满了她的胸腔。
“你说完了?”谢庭熙沉默半晌,“恕不远送。”
他并未回答那人的话。
山林里是一片寂静,只有崔清若实在忍受不了那药效,加之内心的不甘憎恨,而发出的啜泣声。
感觉到有人靠近,崔清若却已经不想挣扎了。
就这样吧,她放弃了,东宫也好,做妾也罢。
“你哪来的?”谢庭熙弯腰拿走她手中的手帕。
这是她曾经在无数席间,悄悄观察他的手帕和多方打探,按着他的手帕绣出来的。
崔清若笑,语气轻浮:“我绣的啊。”
“谢公子,我心悦你,我惦记了你好几年。”崔清若仰头笑问,“和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那人凝视着她,那双干净纯粹的黑眸,在月色下更显明亮,倒映出她的模样。
他却难得不像往日般温和,扯了个笑,“你听到了多少?”
明明他并未生气,还是笑着问的,可不知为何,听起来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松开那块手帕,重复了一遍:“你听到了多少?”
第五章
崔清若想回答他,可是那药劲儿上了头。
别说是说话,她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烈火炙烤,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
她今日特地把自己裹得严实,如今内心的燥热,让她不自主地扒拉衣服。
谢庭熙见她这般,立刻背过去,“你做什么?”
除了山间明月与清泉,春日鸟鸣,显然不会有人回答他这话。
他虽看似平静,但细究便看得见他眼底的慌乱与烦躁。
“救……”崔清若气若游丝道。
谢庭熙蹙眉,忽地转身走了。
可恶。
崔清若只觉得自己才是白活这么多年,她到底是多蠢,才会仅仅因为几面之缘,就对一个陌生人“情根深种”。
她现在这个状态,就算硬抗过药效再回家,怕是她失踪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等着她的要么是青灯古佛,要么便是匆匆嫁个鳏夫作续弦。
斜阳西沉,崔清若已经沉沉睡去,忽地感觉身体一阵腾空。
她耷拉着眼睑,拼尽全力也没能睁眼瞧清是谁,只闻到了一缕异香,不知是不是这香味的缘故,她体内燥火渐渐归于平静。
山风渐起,尚在春时难免让人觉得冷,睡梦中的她也不例外。
她往暖的一侧挤了挤,小声道:“冷,好冷。”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似乎过了一会儿,她身上就像是裹了层被子,非但不冷还变暖和了。
谢庭熙瞥了眼怀里熟睡的人,抱着她的手愈发僵硬。
他知道崔清若喜欢他,或者说,她无数次故意让他知道这份爱慕。
不知什么时候起,只要他参与男女同席的宴会,崔清若都会在。
她总是坐在席间悄悄看他,只要他稍一分神,便能看见那炽烈且诚挚的眼神。
喜欢吗?
谢庭熙想起刚才路上捡的那手帕。
他的手帕是娘亲绣的,那手艺连宫里女工都比不得,泯然众人的崔二小姐,必然耗了好一番精力才学会。
月色下,他走到后山半山腰的竹林小宅,久扣柴扉,半晌,才有人应。
来人是一素衣白裳的女子,风姿绰约,见他这般调笑:“回来啦?”
她是个话多的,又故意逗他,“还是你心细,说什么带披风。我还以为是你冷,没想到……啧,小兄弟不得了啊。”
谢庭熙不答话,侧身抱着人进去。
白衣女子只耸耸肩,检查没有旁人跟来,就锁上了房门。
-
梦里崔清若并不好过,或许今日被下了药的缘故,许多陈年旧事,在梦里再度纠缠着她不放。
只有五岁的她拉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娘,我想去看堂姐。”
崔夫人含笑答应,那是如今只属于小妹的笑容,慈爱温柔,她只敢在梦里回想。
小小的她,在雪天里跑过游廊,路过花房,终于在“翠屏轩”的牌匾下停下脚步。
那里住的是她的堂姐崔清荇。
这个姐姐婉约优雅,风流清美,和她那个人前温柔待她,背地里却总是说她小话的亲姐姐不一样。
梦里的堂姐和她玩捉迷藏,她躲在她的庭院里,只是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堂姐。
天黑了,她出了屋子,看见堂姐换了身华贵非常的衣裳,金丝勾勒,琳琅坠衣。
那人在众人乌泱泱一大片里站着,与她遥遥相顾,眼里是温柔明媚的光,却夹杂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无助。
“恭贺昭仪娘娘……”
所以人都祝贺她,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痛苦。
崔清若想上前拦下来接堂姐的宫中马车,却被身旁的婢女按下,一起叩谢天家恩德。
过了很久,她好像在母亲怀里醒来。
“听说了吗?”是母亲的声音,“二房那个没了。”
三伯母叹了口气,“唉,也是可怜。长得好看,被陛下瞧上了,谁知道,皇后娘娘直接下令把她打死了。”
“也是,夫君还和我说,她肚子里都有孩子了,要是生下来,咱们家就不用扶持太子了。”母亲丝毫不可怜堂姐,反倒责怪,“就是个不中用的,就盼着我这几个能有番造化了。”
……
“母亲,堂姐死了吗?”她拽着母亲不依不饶地问。
一开始,母亲只是不答话,后来干脆吓唬她,“死了,听说血水浸满她的裙摆,是一点点断气的。”
说罢,母亲还摸了摸她的脸,“所以,若儿要乖,只要你乖乖的……”
她一把推开母亲,在梦里一路跑,最后跌进一片寒潭,她的亲人都站在岸上。
“不中用……”
她耳旁只有这样的话。
“不是,不是……”她猛地坐起来,劫后余生般地喘气。
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在山野之间,她躺在一张竹床上,不远处有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个姑娘,正品着茶,见她醒了,笑着看着她。
她问:“你是谁?”
“我叫王鸢,昨日去给家母上坟,碰巧捡了姑娘。”王鸢解释道。
“你是谢……迟姑娘?”她惊讶道,一时觉得不可置信。
王鸢是谢家家主原配的女儿,只可惜那位夫人早逝,生下女儿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新夫人乃是皇室公主,自诩身份尊贵,可劲磋磨这位姑娘。
谁能想到,谢缘直接改姓王,随了她生母的姓,立了女户。这些年在京城开酒楼,卖脂粉,竟成了有名的大商人。
可惜,这般行为,落在平常人眼里,就是放荡不羁、败坏门风了,因而谢家是一向不认她的。
她乐得自在,干脆取了个迟姑娘的代称,行走江湖做买卖。
王鸢笑说:“你真不愧……真是有趣,旁人都以为我稀罕谢家的姓,就算我不早就不是谢家人。还是一口一个‘谢小姐’喊的亲热,你却连我的诨名都知晓。”
崔青若点头,“只是听人说起过。”
她总不能说是,一切都要感谢曾经嫁给谢庭熙的执念,让她把谢家能了解到的东西,好的坏的她比有的谢家人还清楚吧。
谢庭熙。
想到这名字,崔清若问:“不知迟姑娘,昨日可有看到旁人?”
王鸢摇头,“并未,昨个儿我去时,便只有你一人。”
果然是她多想,谢庭熙的温润虽不知真假,只是昨日他撇下自己,可见不是个好的。再加上他的身份,这个人是嫁不得了。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王鸢问,“可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呢?”
她被问住了,不是这位是不是有些热情过头了。
昨晚的情况,就算王鸢常年抛头露面,怕也是不敢随意捡个那样的女子。
崔清若眼神一暗,心下有了几分怀疑。
“我颇通药理,昨夜看出你是遭人暗算了。”王鸢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找补。
她道:“多谢迟姑娘的恩情……我姓崔,名清若。”
王鸢掩笑,“原来是崔家的女儿啊,难怪。你也别这么喊我,这都是跑生意时让旁人喊的。你若愿意,叫我声王姐姐就是了。”
“王姐姐。”崔清若从善如流,“我今日怕是不便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访。”
王鸢道:“你先等着。”
她转身出门,半晌,捧着一件裙子进来。
这裙子居然与她昨日那身一模一样,只是昨日那身不小心在树林里被割破了几处,这件却是完好无损。
她也是担心该如何圆这个谎,没想到王鸢居然直接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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