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年轻袭爵,可定远侯卫琅何时能醒?三年?五年?还是再也醒不过来?
张氏一人在屋内急得踱来踱去,脑中一团乱麻,唇畔深纹抿的像鲶鱼须子,若是前几年自己不曾四处宣扬二府婚约,如今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若是此时悔婚,她不得被全京城的人嚼舌头?宫里又怎么交代?
自家夫君袭伯爵后只领了个勋府右郎将的荫封,若是名声再不好些,府中小郎君的前途就更难了,再袭爵只能得开国县子的爵。
可、可这么些年都等过来了,要是定远侯卫琅过几日就醒了呢?
定远侯府可是三代良将,府上赏赐积累张氏都不敢想。
她既不想造出自家悔婚的名声,又舍不得这样富贵的姻亲,还能接济自家儿子一把。
都怪自己当年眼热定远侯府泼天的功名和富贵,只想着月儿嫁与这样的侯爵人家,是再好不过的了,可她竟忘了这都是用性命血肉拼出来的,小侯爷仍在榻上躺着呢。现如今嫁也不是,不嫁也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第2章
徐氏出自书香门第,却没有什么不能沾了铜臭的家风,操持庶务经营铺子田庄是自小就学的一项。
她嫁人之后也不曾撒了手,一手技艺尽都教给女儿林纾意。林三郎失踪后,徐氏和纾意更要撑起家门,经此种种,纾意便已能独当一面了。
她穿着烟粉的家常衫裙,肩上搭着薄毯,正倚在桌边看账。乌缎似的头发松松挽起,小巧精致的耳垂在发间隐现,沉水香烟氤氲,正是一幅静好之景。
一旁的小几旁坐着一位妈妈一位侍女,正分月核对各铺小账,再将不分明之处点出呈与娘子。
联珠正煎着玫瑰香饮,是以玫瑰花瓣并云雾沏出的淡茶置于炉上加热,热而不沸,染得一室芬芳,再将红粉色的香饮盛入绿釉荷叶盏中,点了蜜再奉上。
“娘子。”林纾意听见联珠唤,头也未抬,伸出左手来接。
联珠看着自家娘子的小手,倒比那上了釉的荷叶盏子还光洁。
去岁外祖出事,母亲暗自出了不少银钱打点贴补,再加上父亲失踪,母亲生病,教养幼弟,处处都要花销。
现下手中剩下的,便只有一家成衣铺子,一家首饰铺子并一家书画铺子,还有一个租予他人;再有就是两个庄子,一个小些的种些瓜果时蔬,培育些花草供府里使用,另一个也有营生。
银钱倒是不缺,只是之前卖出去的这些铺子都是徐氏的陪嫁,纾意觉着,定是要替阿娘挣回来的。
“娘子,我与刘妈妈将这个月的进项都点明白了,”坐在小几旁的侍女起身,呈上小册。
林纾意放下手中账册,接过缀玉递来的小册,“眼见着要四月里,各家都要备夏装,冬日预备那一批天水碧的银丝缎可以放出来了,配着窥月纱和浮光锦一齐摆上,都是轻薄鲜亮的料子”
缀玉与联珠一同进府,缀玉稳重细致,协助林纾意打理内外账务,联珠手巧细心,近身照顾她的起居。
“是。”缀玉答应,另问绣纹一事,“咱们可要将新花样子一同摆出来?”
纾意略略沉吟:“‘碧波浮锦’和‘落花逐水’可作出个花片摆放,工艺繁杂,若是有人留心去学,短时间也只能略得其形罢了。”
“其余便做成册子,有客上门再取来看吧。”她又取来书画铺子的小册翻看,“看今年天气想必又是多雨,定要备足油纸毡布,将货物垫得高些,检查各库门窗墙瓦做好防潮。”
那妈妈一一记下,说起新得的琉璃工艺,又取出一只小匣呈给林纾意过目。
纾意启了匣子,只见匣内铺的雪缎做内衬,里头放着各色琉璃珠子。
西域传来的叫玻璃,本朝自制的叫琉璃。
原只有用琉璃烧制器皿的,且大多不太通透。
她轻轻捻起一枚,约莫指腹大小,透着浅淡的云水蓝,窗外天光一照碎光闪烁,内里是云母粉和细碎银箔,着实精致漂亮。
匣内还有一串金箔琉璃珠并珍珠制成的流苏,清透秀美,相击之声更是悦耳。
林纾意点点头,取过白笺当即画下了几个首饰样子,并用小字标注,那位妈妈接过后面露惊喜,直叹娘子好巧思。
琉璃自是比不过珠玉价贵,可胜在新奇好看,清透的琉璃从前难得,白玉京内从未有过这样的琉璃首饰,想必近几年也可好好赚一笔银子。
对完账册后,缀玉与联珠将东西收拾下去,便听一声稚嫩童音:“阿姐!”
“阿砚!”林纾意一喜,起身来迎。
林砚清像只鸟儿,直直扑进阿姐怀里。
他今年六岁,才下学回来,前几日纾意特特嘱咐幼弟母亲生病,莫要扰了母亲养病。今日徐氏已见好了,姐弟二人拉着手,一同去徐氏院里用午食去。
周妈妈这几日忙得嘴角起燎泡。
自家二夫人张氏更是急,可想不出什么办法,连带着底下人没头苍蝇似的瞎忙。
时而打探定远侯府的消息,时而打探端仪长公主的飞花宴何时开,又去张氏母家递信,又给二房娘子林绮月置办新衣首饰,还事事不可声张,东府主院活像一屉子锯嘴葫芦撒了,满地乱滚。
这几日院里妾室通房争宠她也懒得管,通通罚月银禁足了事。
张氏躺在矮榻上,头疼的很,正让两个年轻侍女给她熏薄荷。小丫鬟技艺不精,离炭近了熏出一股子焦糊味儿,张氏皱眉刚想呵斥,见周妈妈进了内室,便让侍女们都下去。
“如何?”张氏闭了眼,自己取来扇子祛味。
周妈妈凑近了低声说:“都办妥了,咱们的人看见长公主府正在采买,想必帖子过几日就到。”
“奴婢将这白玉京内几家铺子都看过了,为咱们娘子定了锦绣阁的衣裙,飞花宴上,定能艳冠群芳。”
张氏总算面上有了些笑意,摇着扇子想:这飞花宴帖明是发给各府夫人,实则是让各府夫人领来自家儿女相看的。
端仪长公主是当今圣上同胞幼妹,自小当半个女儿宠大,又与驸马两心相知,颇有才名,是这白玉京内的富贵闲人,每年都要想出个新花样来办飞花宴,到时让月儿在宴上出出风头,自有青年才俊倾心。
就算各府夫人都知婚约一事,赴宴是分席,也不会有人拿一个无关娘子的婚事跟自家小郎君说的。
定远侯府要抓牢,这边也不能撒手,若是小侯爷大好了,自然选更好的便是。
周妈妈自小与张氏一同长大,一看便知张氏的想法,她眼珠转了转,低声说:“夫人,其实旁人只知定远侯府与咱们安平伯府有婚约,又不知是哪一位娘子与侯爷成亲。”
张氏神色一凛,启唇道:“你是说……随便指一个庶女去?”
她又皱眉:“不行,这样好的婚事,怎能便宜了那两个?再说了,她们最大的也只十二,实在说不过去。”
后院那几个小妇争宠吃醋一把好手,生几个丫头片子却帮不上忙,真是没用。
“夫人您想啊,这定远侯此次受了如此重的伤,躺上一年也不能醒,就算日后醒了,也定有病根呀。”
“咱们老侯爷和老定远侯都是行伍出身,拼杀下来落了一身的病,早早的就去了,”周妈妈掩了掩唇,“那小侯爷若是今后缠绵病榻,或不良于行,说不定子嗣都艰难,咱们二娘子要这样的富贵又有什么用。”
张氏听着,手中扇子渐渐停了:“可到底是个侯爵夫人,头上没有婆母要伺候,弟妹也都在外祖家养着……”
且定远侯府三代都是镇边大将,一代代积攒下来的赏赐财富是她想都想不出来的,若是月儿嫁过去,荣华富贵不说,还能时常接济帮衬着家里。
“夫人!你忍心让咱们娘子过去守活寡吗?”
“那能怎么办!”张氏面目狰狞,将扇穗都拧得散了,“就凭咱们伯爷,再像定远侯府这样的门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要是有个合适的庶女还好说,反正她亲娘在我手中攥着,怎么也能搭上定远侯府的名头扶大郎一把,可就是没有啊!”
这样的局面又能怪谁?张氏只能跟自己怄气,恨自己没长后眼。
内室里声音渐渐压不住,门口的丫鬟充耳不闻,只低着头。
周妈妈连忙劝自家夫人小声些,张氏却像想到了什么,将扇子塞到周妈妈手里,自己立时从榻上起了身。
对啊,又没父亲依靠,将她亲娘攥在自己手里,她还不是任自己挫圆捏扁?
“我怎么没想到呢……”
张氏口中喃喃双眼发直,面色涨得通红,活像中了邪似的,直把周妈妈看得心头惶惶。
“夫人?”
“哈哈哈……”她僵着脸出过几声笑,喜色才上了面庞,又在周妈妈耳畔低语片刻,主仆二人合计过后便相视一笑。
张氏心情大好,召女使备上好菜,寻不知在哪作乐的安平伯回家用饭。
安平伯刚添一箸鹌鹑脯,听了张氏的话险些噎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三房弟妹是徐老太傅的嫡孙女,是太子少师的小女儿,你怎么敢如此算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