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徐氏带着小砚清回禅房歇晌,纾意不困,便领着联珠去寺庙后山禅院逛逛。
兴国寺桃花闻名长安,曾有众多文人前来品题观赏,还在后院禅房院墙处留下不少笔墨,纾意来时的水绿裙子蹭了些花朵汁液,她换过一套蜜合色间朱红的衫裙,持着团扇去一睹风光。
后院松柏掩映十分静谧,阳光自枝叶间倾泻,如幕如帘,一派开阔沉静之景。
再向前去便是一片绚烂桃林,仿若仙境一般。
不少诗文都题在墙壁之上,她沿着院墙,缓缓一一读过。
“禅师果真信我所言吗?”
屋内燃着沉檀素香,香烟丝缕缭绕,横过书案两侧人面之间。
静思禅师面上一团历经诸事的释然,展颜道:“万千世界,又有何事是不可能的呢?”
卫琅自从在父亲灵堂上醒来,便时常梦到前世之事,事事颠倒,让他总觉身在梦中。
“施主便收下此物吧。”静思禅师取出一串檀木念珠,“此珠为广念住持之物,可安魂定魄,免受梦魇所扰。”
“多谢禅师。”卫琅颔首见礼,他看了那串念珠片刻,伸手戴于左手腕间,似乎立时有根丝线将他缚住,不再向从前如浮萍一般。
“施主既有此机缘,不如好好把握,拨乱反正 。”
一阵风吹进堂中,将香烟吹得散了。
卫琅抬眼,一双黑眸古井无波,启唇道:“但尽人事罢。”
禅师笑着起身告退,浅褐的僧袍上有些缝补的痕迹,直说:“施主的缘分到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正纳罕,便听得身后院中轻微女子嗓音。
那声音如此熟悉,让他心下狂跳,立时起身步入廊下。
秾丽桃花掩映,枝叶后是一袭蜜合色的背影,乌发如云,朱红发带正垂在她脑后轻晃,她执起团扇遮阳,扇上蝴蝶映在她面颊之上,口中喃喃,正读着院墙上的诗句。
璨阳为她披上一层绒绒光晕。
好似有一团烈火在卫琅胸中烧灼,竟有些想落泪,他喉结滚动,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自己神魂之中。
纾意方读完这篇诗文,只觉齿颊生香,刚想提裙离去,便见院中檐下有位伟岸俊朗的黑衣郎君,眉眼深浓,眸中烈烈,正直直盯着她瞧。
这人穿着一身玄黑圆领袍服,像公侯人家侍卫打扮,观相貌气度却截然不同。
纾意见了他只以为这院中有贵客,避开眼神不再上前,颔首离去了。
不知为何,纾意总觉有些心慌,方才那男子眼中并不是驱赶的敌意,而是她看不懂的……
像雪浓养的长毛猫儿,见了枝上雀鸟。
却又有些忧伤,似是想极念极。
罢了,快些回去才是。
卫琅双手负于身后,他不知下了多大的决意,才制住自己此时不去亲近她。
前世他醒来时安王已经登基,成王败寇,看他在病榻上苟延残喘尤不过瘾,定要让卫琅处处随自己的心意俯首帖耳,任自己摆布,再看他向自己这个主婚人深深跪拜才觉舒坦。
两个身不由己的人,却成了后半生中彼此不可多得的光明。
今生,絮絮还会对自己倾心吗?
他知道安平伯夫人会向太后请旨赐婚,好将纾意与自己绑在一起,他想让纾意心甘情愿地嫁给他,可仍存了一颗私心……
纾意晚间躺在禅房内的榻上,眼前总是浮现那双眼睛,总觉从前见过,又想不出什么,渐渐闭了眼睡着了。
她抬手掀起金丝竹帘,为那人披上外袍。
冬日飞雪,他拢过自己的手,十指缠绵,一同在手炉上取暖。
他为自己撑腰,绝了二伯母欺凌她母亲的机会。
她与他思前想后备下节礼,乘车去看望母亲和幼弟,砚清见到小马儿,乐得满院子跑。
倒像是与他共度一生了。
重重帷帐中,她垂眼俯视,看见自己的手滑入那人的衣襟,他心口有一枚小痣,耳畔听得一声絮絮……
纾意睁了眼,胸口起伏地厉害,她转头,还在兴国寺的禅房中。
她无语凝噎,不知为何会在禅寺里作这般不知廉耻的梦,待会用过朝食,定要去菩萨面前告罪才是。
作者有话说:
终于见面了!
第12章
老夫人想着午后便动身回府,孩子们出门爱玩乐,在寺庙里也呆不住,没得冲撞了菩萨,还是下山回白玉京去玩罢。
纾意昨日撞见了人,又作了怪梦,不愿再赏寺内美景,拜过菩萨又为阿娘幼弟和雪浓求了平安符,之后只与联珠两个在院内斗草玩,禅院门也不出。
张氏与宁昌县主道别,话里只说过些日子再到府上拜见,看来这婚事当真板上钉钉了。
虽说关系平平,但一家子姐妹,添妆贺礼还是要送的,纾意坐在车里盘算,倒是不知送些什么才好,思来想去还是送首饰妥当。
徐氏自求得那支灵签之后,便心境开阔许多,虽仍体力不济,但想必回去好好服用雪参丸安养,身子定能恢复如初。
纾意取来一只红绫饼小口嚼着,心却飘去了新宅子。
这次出门说是踏青,却并不尽兴,一道回府也不好带着母亲幼弟半途转去新宅,只好在脑中想想。
上次也并未瞧个仔细,院里还是要扎两架秋千才好,花园里的花墙种绣球还是紫藤呢?自己院中廊下想置一软榻,想躺便躺,也不知阿娘会不会说自己懒得没了骨头。上次见过用轻容纱做帘帐的,看是好看,不知是否太过靡费……
徐氏见女儿心不在焉,开口问道:“絮絮想什么呢?”
她衔着一口红绫饼,雪腮鼓出一块,掩唇含糊道:“再想新宅子呢,母亲说紫藤好还是绣球好?”
“绣球吧,整朵折下来,可放在琉璃水盘中作清供。”徐氏答着,仿佛又想起从前的惬意时光。
母女两个说起插花来,小砚清上车就困,兀地一头栽倒在母亲怀里睡得天昏地暗,颠簸也颠不醒,教她二人笑了半晌。
罢了,都歇会儿罢,回去再想着布置宅子。
车马回伯府时已是夕阳西下,老夫人留着一家子,在她院里用过夕食,又给孩子们发了亲自求来的平安符,便各自告退回院了。
纾意方沐浴完,在浴桶里舒舒服服浸了许久才起身,缀玉助她穿上寝衣坐于案前写信。
缀玉用细麻巾帕轻轻拭干她的长发,又为她多添了一盏灯,蹙眉道:“娘子才回来,不如早些安置了,夜里写字多伤眼睛。”
“好缀玉,这么多灯,一会儿坏不了眼睛的,”纾意字字娟秀,又说,“明日替我把这信送给浓浓,再买上一匣子玉露团,还有前几日舅舅送来的丝线也一并送去。”
“浓浓整日憋在家中绣嫁妆,想必是无聊透了。”想着又笑了出来,给她送些点心松快松快。
“好,奴婢知道了。”缀玉笑着接过写好的信笺,“娘子快歇息吧,我来收拾。”
说着便随纾意去了榻边,替自家娘子掖好锦被拉好帐子,再吹了灯退出内室。
缀玉大早便去新开的酥酪坊等着,买了第一匣玉露团,一齐送去卢尚书府。
卢尚书府中正是一派忙活的景象,请来的绣娘正在厢房内裁制嫁衣和要带去夫家的衣物细软,卢雪浓被自家阿娘盯着,在自己院中做绣活。
她性子跳脱,从小到大习女红时都坐不住,为她请来江南技艺精湛的绣娘也不能拢住她的心,自然也只学得一星半点。
原本是女儿家嫁衣都要自己绣,现下宅院里倒也不讲究这些,绣个掩面团扇腰带绣鞋之类也就是了,可卢夫人看她对着绣绷子愁眉不展的模样,也是连连摇头,恨不能亲手相替。
此次绣扇面,已戳坏了两个,卢夫人没法子,只得将透薄丝面换作更厚重些的纨绮。
“这鸳鸯眼角是挑着的,你绣的鸳鸯怎么看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卢夫人看不下去,只恨自己从前怎么没禁住女儿的水磨功夫,教她说不学便不学了。
“还有这儿,这儿!”
卢雪浓也愁眉苦脸,她才绣了几日便烦不胜烦,婚期还有两个多月呢,又不能随意出门,憋也憋死了。
“阿娘,人家就是不会嘛!”她翘起唇儿,攥着卢夫人的袖摆摇来晃去,可卢夫人谢氏比那刑部的郎君还要铁面无私。
无论如何,这扇面都要绣出来!
“唉,等你嫁了人,若是别家娘子都给自家郎君绣个汗巾荷包,做些里衣袜子,就你家的没有,小崔郎君怎能不伤心。”
卢夫人继续捉着女儿下针,丝毫不为所动。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我绣不出来,可以买嘛,又不差这点银子。”她捏了捏酸疼的肩颈,又乖乖继续。
卢夫人倒有些哭笑不得:“什么不差这点银子,让你给自家郎君做个贴身物件,这是夫妻之间的意趣,又不是让你从头到脚都包办了。”
又想了想女儿如此,摇了摇头,怕是还得一些日子才能开窍。
“你之前给意儿绣的海棠荷包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换成鸳鸯就不行?”卢夫人称奇。
雪浓歪着脑袋笑:“海棠是絮絮一针一线教我绣的,当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