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眼神渐深,看着她说:
“不读我们就做点别的。”
威胁她?
好吧,他成功了。
安染一把抢过话本,书还没翻开,祁阎突然握住她的手,非常认真地说:
“是我疏忽了,出来好几天,我们……”
以前马车外只有张德全一个人,现在是一群人。闹出动静,得丢多少人。
安染打断他:“读话本是吗?我读。”
她以为祁阎拿来的是那种痴男怨女纠缠不清的爱情故事,读着读着才发现,是一篇宅斗文。
野心勃勃的女主宁做高门妾,不作寒门妻。如愿入府之后,为了讨丈夫欢心,开始丧心病狂逼迫幼子迎合丈夫喜好,弃武从文。熟料,上天完全关掉了幼子在文学方面的天赋。别的小孩三岁能文,他七岁尚不识千字文。
女子放弃了这个孩子,并将其过继给丧子的正室。最后,孩子被疯了的正室虐/待致死,而她,踩着孩子的尸体,一步步走向富贵荣华。
以上这些,是安染在诵读过程中总结出来的。
话本润色了许多,比如女主是为爱甘愿做妾。
逼迫儿子,过继儿子,是为了儿子前途着想。
孩子死后,她痛彻心扉,华丽变身,霸气归来。利用丈夫的愧疚,和肚子里第二个孩子,成功复仇。
这则话本看上去有些年份,虽没有经常翻阅的痕迹,但页面很旧。
她抿唇看向对面,男人靠在车架,单膝微屈,胳膊搭在膝盖上,面容沉静,罕见地出神了。
祁阎想起了小时候,先皇重文,喜欢舞文弄墨,凡是三岁以上的皇子,都要时不时受他检查。
他在文化课上开窍晚,连比他小一岁的老四都会背的东西,他支吾半天愣是想不起来。
每去一次,先皇对他就多冷淡一分。他不怕父皇冷淡,但他怕母妃会因此发疯。
约莫四岁的时候,他缩在阴暗潮湿的偏殿里,恍惚间有人踢开了房门。那一脚,像是直接踢到了他的心脏上,吓得他有种窒息的濒死感。
年轻的母妃走了过来,粗鲁地捏开他的嘴,看见他嘴里的糖,大发雷霆,一把拽住他的头发,表情狰狞地讽刺:
“你是乞丐转世吗?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你弟弟都会背三字经了,你呢?没用的废物。”
他没有经常吃糖,只是因为生病了。张德全很可恶,给他喝了很多很苦很苦的药。他吃不下饭,嘴里只剩下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所以才悄悄拿了糖。
可他后悔了。
本来只有苦味的,被母妃打了一巴掌后,嘴里多了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种极为难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搅拌着被打得松动的牙齿一起咽到肚子里,他当场就恶心到狂吐。
温暖柔软的怀抱悄悄靠过来抱住了他,祁阎瞳孔微微颤了下,瞬间回神。
他闭上眼睛,顺势伸手圈住女子的腰,头埋在她的肩膀。
“这个话本,我一直留着。它跟我的故事有点像,又不太像。太后没那么幸运,而我,比那孩子幸运。”
但凡有一丝差池,他就会像话本里那孩子一样,成为别人上位的踏脚石。
如果那个夜晚,他没能从乱葬岗里爬出来,也会和边关牺牲的所有将士一样,黄土埋枯骨,此生无人问。
可他幸运地从死人堆里活了下来。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安染把他抱紧了些。
祁阎忍不住亲亲她的脸蛋,低声问:
“知道我们这是去干什么吗?”
马车行驶缓慢,显然不是去江湖救急。
想了想,她给了一个标准回答:
“救济灾民。”
然后,皇上回给她一个爆笑。
祁阎没配合安染演戏,非常不给面子地揭穿她:
“你明知道不是。”
上一秒可怜得让人想抱他,这一秒,可恶得让人想捶他。
安染把他的脸推开了些,耸耸肩说:
“那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祁阎把玩着老旧的话本,眼里的温度慢慢褪去:
“我九岁那年,大皇兄意外身亡。我的母妃迫不及待想把我过继给丧子的先皇后。那一天,我对上先皇后的眼神,吓得主动向父皇请缨去边疆。”
有生之年,竟然能听到这个霸气自信的男人说被他吓到了。安染朝他看过去,他在她面前,好像越来越能放开自己,能把自己完整的呈现给她看。
谈及祁阎的过去,话题总是沉重阴郁的。
认识到这一点,安染的心蓦地一软,主动握住他的手,软嫩嫩的手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
祁阎握紧她的手,一脸理所当然。他也不是从出生起就这般冷血无情,他那会儿,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当然会怕。
自从大皇子去世,伺候大皇子的宫女太监全都悄悄消失了,凤霞宫里的人越来越少。他从那经过时,时常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声,人的,牲畜的,还有没来得及处理的血淋淋的动物尸体。
那时候,他非常清楚,他若去了,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当时他才九岁,说要去边疆也不是真的想去边疆,只是想以此来抗议这个决定,他恳求父皇解救他。
母亲指望不上,他只能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给父亲。
回忆起那可笑的一幕,祁阎整个人变得又刺又野,薄凉至极,讥诮地说:
“父皇表现得非常不舍,甚至当场还哭了。结果呢,他很快就把我送去了边关。”
因为南疆一直在打败仗,朝臣谏言,此时此刻,稳定军心乃首要大事,应当派位皇子过去安抚将士,万不能让将士生了怯战之心。
否则,死得就是在京城里逍遥快活的他们了。
大皇子已死,二皇子是先皇的心头肉,其他几个弟弟,年纪又小。
先皇最想派去的人其实就是他,只不过碍于人伦道德,不好明说。
他主动请缨,印象里,那是先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他那么关怀备至。
“我去边关,母妃一开始极力反对。可不知怎的,没过几天就改了主意,不仅同意,还催着我走。后来弟弟周岁的时候,我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了身孕。她不需要我给她争那个位置了,想让我给她争功绩权势。”
此时,大昭经历了和大齐开战以来最大的一次败仗,出征的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那一年,他十一岁不到。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心中再没有光了。
结合话本里的内容,安染听得正生气,耳边传来男人不屑地说:
“嗤,她想得美。”
……用这么嚣张的语气说着如此凄惨的过去。
表情又异常平和,像是终于挪开积压在他身上多年的大石,整个人透着丢掉包袱后的轻松慵懒。
不过这样改变不了,他一直都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安染抬起胳膊摸了摸他的头。
祁阎皱了皱眉,把她的手扯下来,说:
“我不是小孩子。”
哦,明白。
她亲了亲他。
后面的事情安染大概都知道,他打了很多胜仗,在六皇子登基之日直接杀了回来,成就了今天他。
祁阎没再说往事,太后一生都在争权夺势,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他不理解太后如何能做得这么绝,他也懒得去理解。
淡淡说:“我跟太后,必有一战。”
安染猜到了,所以不意外。有些东西,打感情牌没用,只能打仗,在战场上拿到。
“你是不是害怕了?”祁阎掰过她的脸,让人正对着自己。
这句话,他问过她好几次了。
比起千篇一律的否定回答,安染更想知道:
“如果我说害怕了,皇上要怎样?”
他既然问这种话,说明这场战役不会太轻松。
安染咬着唇,她在司命话本里看到过很多类似的情况。
生死难料的危急时刻,大多数男主都会打着为对方好的名义,把对方推开,然后开始各种修罗场火葬场。最后,遍体鳞伤的两人经历重重磨难,遍体鳞伤,重归于好。
她还挺想知道,他的反应。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里的光线变得暗淡,有种缥缈朦胧的距离感。
她的睫毛很长,根根分明,衬得那双眼格外明亮有神。琉璃般的瞳孔,像深海里的漩涡,稍不留神就被引入其中。祁阎忽然凑过去,额头贴着安染的脑门:
“是你想怎么样?我没有退路。”
……他没把她推走,而是把这个问题推给了她。不过,听这话的意思是,她会有退路啰?
“皇上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退路吗?”
祁阎回答得很快:“还没有。”
女孩眨巴着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他伸手覆在她的眼皮,盖住她的双眼,慢慢地说: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为你安排。”
安染又想起司命那一堆狗血的话本了。
在这样类似的男尊的世界里,男主的行为全是建立在他认为的基础之上。很少有男主,会去询问尊重女方意见。总是在女主不明所以的时候,以爱之名,一意孤行,然后开始各种爱恨纠缠,一路狂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