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望舒与她起了争吵,她责备望舒心肠歹毒,说她自私、小气、善妒。
活该大家不喜欢她,活该她没朋友,活该她父亲兄长都偏心戚容音。
那样的话太过戳人心肺,于是她们彻彻底底断了联系,望舒发誓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交心。
前世也不是没有转机。那时,二十几岁依旧待字闺中的戚望舒成了他人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娘子,父亲匆匆忙忙榜下捉婿,即将成婚之时,晏妙年找到她说,那探花郎不是什么好东西,望舒不信,反呛道:“所以我戚望舒活该没有人爱,所遇皆非良人?”
后来,再见她时是在与晏希白的大婚宴上,她唤了声皇嫂,道了声恭喜,不知真心假意。
再后来,便是天人永隔,杳无音讯。
这时,前往皇宫的马车已经到戚府门外了,管事的嬷嬷正催促着望舒上车。望舒的确想不明白,晏妙年为何要让自己进宫伴读,她可不是什么好学之人,先皇后在世时便管不住她,更何况父皇恩宠加身,更是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了。
马车一路前行,入了太子东宫,望舒随着奴仆走到一处宫殿。
只见此时晏希白正散漫地坐在案前,端得一副倜傥模样。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而晏妙年正跪坐听训。
“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了,这《诗经》竟一句也背不出来,罚抄三遍。”
“这玩意儿文绉绉的,字我都没认全,更别说通篇晦涩难懂,不知所云,背啥啊,背了有用吗?”晏妙年反驳道。
晏希白霎时气得火冒三丈,啪的一声,他将书扔在了书台上,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却憋了半天憋不出话来。
看到这般滑稽的场景,戚望舒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憋不住气笑了出来。
“未曾想太子殿下也会这般训人。”
晏希白抬头后,看见望舒从外边进来,搞搞抬起的手瞬间放了下来,背在身后,训人的气势也一秒收束,“望舒,你过来了啊……”
望舒行礼,道:“太子殿下安好,公主殿下安好。”
晏希白上前将她扶起,急促地说道:“早就听人说,戚家二娘子端庄优雅,温和从容,本宫这妹妹打小不好读书,还请多照拂些,若她蛮横无理,不听管教,你只管来找本宫便是。”
望舒浅笑低眸,应道:“是,殿下。”
倒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望舒“端庄优雅”、“温和从容”,他明知自己是什么模样,如今却也恭维起来。
“那这几日你们二人且在东宫住下,本宫晚些再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崇文馆
待太子殿下走远后,晏妙年方仓促起身,朝着他的背影一阵拳打脚踢,“王八蛋 滚犊子!”
发泄完怒气之后,她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戚望舒,随后捡起案牍上的诗经向望舒走来,抵着她的胸膛,抬起下巴,倨傲地说:“三遍,你替本宫抄了。”
“幼稚。”望舒小声咕哝道。
“你说什么?”
望舒不欲再起争端,温顺地接过了书,低头应和道:“是。”
晏妙年毫无仪态地坐到了一旁的胡床上,一边吃着果子,一边懒洋洋锤着发酸的腿,时不时看向望舒,上下打量着,深色复杂。
过了不久,她忸怩地开口问道:“你近来过得可好?”
望舒提笔抄书,没声好气地说:“托殿下鸿福,一切安好。”
“呵,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望舒挑了挑眉,不动如山。自己重活一世,心性与以往大不相同,才不要跟她计较。
她见望舒没反应,觉得有些稀奇,又继续派遣道:“戚望舒,本宫渴了,快去给本宫倒杯茶。”
望舒放好笔,站起来冷眼看她,随后倒了杯茶,恭恭敬敬端到她跟前,伏低身子,“公主,请用茶。”
她喝了一口,挑刺般说:“茶凉了。”
望舒压下心中怒火,“我去请宫女再烧一壶。”
转身想要出门,她却摆手道:“罢了罢了,你先去抄书,可要写快些,若是皇兄怪罪下来,本宫可饶不了你。”
望舒重新回到案台,提起笔开始誊抄。
漏刻中的细沙不断流逝,思绪却渐渐飘忽,又渐渐想起了些前世之事。最后缠绵病榻那些时日,倒是听宫女在窗下说了些闲话,晏妙年最终也没寻到一个好归宿,轰轰烈烈闹了和离,可那又能如何呢,这世间万事总是出人意料。
佛家中有禅语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
望舒曾以为自己是命运眷顾之人,生来便是泼天富贵、无上尊荣。可后来呢,一生追名逐利、纸醉金迷,商海沉浮多年与众人勾心斗角,勾引废太子谋夺帝位,最后竟是匆匆了却生命,死在了大婚当晚。
无福消受。
半晌后,晏妙年的声音传来,有些怯懦,若是不仔细些便听不清了,她道:“那日是本宫说话狠毒了些……”
望舒手中的笔顿了顿,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任由纸面上晕出一大笔墨。她看向晏妙年,哽咽却又固执地说:“你道歉。”
晏妙年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最后豁出去一般,娇声道:“望舒,抱歉,那日是本宫过分了些,你莫要生气了嘛。”
望舒微偏过头,紧咬下唇,缓缓闭上了双眼,上辈子临死都没能听到的话,这辈子便这般轻易说出口了。
她撂下笔,“行,你过来,罚抄三遍。”
她瘪了瘪嘴,“那你不生气了吗?”
望舒有些自嘲地说:“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说的不都是事实。”没错,我就是心肠歹毒、自私、善妒,没有人喜欢我,所以一个个都不断弃我而去。
她走过来,抱住望舒,“望舒,你不喜欢戚容音,那本宫日后都不再提起她了,你得不到的金钗珠玉、绫罗绸缎,本宫有的也全给了你。若是所有人都偏心戚容音,本宫也只一心向着你一人。前些日子还梦到,你以后会嫁个如意郎君,他将敬你爱你,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你快提笔抄书,我……我出去走走。”望舒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场景,说罢便带着些狼狈匆匆离开。
来到庭院之中,昂首立于天地之间,微风轻拂发梢,一片茫然与寂静。
望舒已经逐渐忘却儿时之事了,只是后来常常在大人口中提起,那时晏妙年贪玩落水,是望舒生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将她捞起。
皇后仙逝之后,她便喜欢一直、一直黏着望舒,两人喝茶、发呆,说些闺房趣事、胭脂水粉,也曾谈过天论过地、说过些豪言壮语。
望舒放不下这段情谊,却也难以释怀。
似乎最为狼狈的时候,总会遇上晏希白,这会儿他走了过来,叹气道:“怎么,可是妙年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只是看见叶落花残,有些伤感罢了。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
“去崇文馆藏书阁,寻几本书。”
望舒站了起来,怯生生地说:“我可以随殿下一同前往吗?”
她只是,想短暂的逃离一会儿罢了。
晏希白微微颔首,道:“那是自然。”
望舒跟上他了的步伐,有些不解地问:“殿下想要寻书,派遣下人去拿便是了,何必亲自辛苦走一趟?”
“因为,寻书的过程其实便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啊,藏书阁总是清静的,无人打扰,明明身处红尘嚣世,却又好似一头扎进进了云雾之中,飘飘然如入仙宫。”
望舒不懂,“我未曾去过藏书阁,我母亲出身商贾世家,向来是不爱看见这些书啊纸啊的,我家中也皆是武将,只有父亲一个文臣,他手下是藏了些书,可却从不让女儿踏足书房。我平日里更是鲜少出门,都是让婢女到市集上,看到什么新鲜书买回来便是了。”
晏希白浅笑道:“那今日便与娘子去走上一遭。”
说罢他又继续解释:“这藏书之处又有皇家藏书、官府藏书与私人藏书之分。皇家藏书多位于三馆之内,弘文馆隶属门下省,掌校理典籍、教授生徒之事,而集贤院与史馆皆属中书省,掌刊辑图书与修撰国史。”
“官府藏书呢,则在秘书省,下又设有著作局与太史局,负责经籍图书,修撰碑志、祝文以及观察天文、稽定历数等事。”〔1〕
“崇文馆则是东宫藏书之处。”
望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又复问道:“娘子平日里爱看些什么书?”
望舒听到这个便有些头大,“如果我说,我最讨厌那些女诫、女训,烈女传之类的云云,殿下会觉得如何?”
“不喜欢亦是寻常,若本宫是女子,早便恨透了这世道。”
“所以啊,我倒是喜欢看一些异志奇闻,还有民间话本,以前大父在家中时,也喜欢教我读一些兵书阵法,那个倒是有趣,只可惜我未曾习武,不能像堂姊一般横刀跨马,气壮山河。”
晏希白垂下眼眸,有些失落地说:“戚娘子从小便与楚家郎君定下了婚约,他是将才,必然是要征战沙场、戎马一生的,多读些兵书也是好事。不像孤,身子弱,便是骑马也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