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问她:“娘子可会中原字?”
她点了点头,望舒吩咐道:“拿笔墨纸砚上来。”
裴言昭却摆了摆手,随后她将酒倒入碗中,沾了水渍,在桌面上写道:“纸贵。”
随后又横七竖八地写道:“你好看,请喝酒,我喜欢。”
晏妙年凑了过来,见案牍上字写得歪歪扭扭,“这写的啥呀,居然比我的字还要扭曲些。”
望舒复问道:“你是想请我喝酒吗?”
她点了点头。
望舒将坛中酒倒入杯盏之中,随后做了个干酒的动作,一饮而尽。而裴言昭却将另一坛子酒打开,猛的一下豪饮,接连不断,人还未来得及眨眼就滴酒不剩了。罢后她还嫌弃的在案牍上写道:“不烈。”
望舒有些错愕,未曾清楚她的来意,寒暄道:“我家中倒是藏了几壶好酒,待他日娘子在京中安定下来,我派人捎些登门拜访。”
她胡乱做了个生疏的、全然不成样的拜别礼,手指模仿走路的动作。
望舒颔首:“娘子若有事要离开,还请随意。可这偌大的京城有千百户人家,坊市街巷数不胜数,可需我派些奴仆带路?”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去,蹦蹦跳跳出了酒楼。
晏妙年啧啧道:“这人好生奇怪,莫名其妙就要上来请人喝酒,望舒,她方才到底什么意思啊?”
望舒摇了摇头,“在西域长大的女郎君,听到的是一曲凉州词,驼铃声不绝,看到的是平沙万里鸟不飞,一缕孤烟落日圆。能骑骏马,能饮烈酒,性子耿直火辣,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自然是与京城女子不同。你若想知道她所为何事,恐怕真的只想请我喝酒罢了。”
大概这样的女郎,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她听得有些迷糊,望舒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公主殿下,不是说圣人设宴群臣,你还不赶回去,要我兄长如何提亲啊?”
她痛拍大腿,提议道:“对哦,本宫叫了马车,望舒也一同前去吧。”
望舒摇了摇头,“我既不是在外建功立业、守家为国的将士,也不是什么操心江山社稷的肱骨之臣,更不是哪个皇亲国戚,我去作甚?”
“可你大父、阿耶、长兄、阿姊全都在场,怎么去不得?本宫说你是我请的座上宾,又有哪个人敢说些闲言碎语?”
“罢了罢了,他们在外边不问生死、浴血奋战才拼来这份荣宠,我去了是在不成体统。你快些去吧,我还得回醴泉坊收拾行李物件,在大父赶回家中之前回戚府呢。”
晏妙年有些失望的说:“好吧,那本宫先走啦。”
望舒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
一路沉默着回到家中,素娥端来水,替她洗净疲惫,随后问道:“娘子,现下可需奴婢替您收拾好衣物。”
她摇了摇头,关了房门,闭上眼,强撑着伤感,仿若无事一般道:“不必,昨夜未曾睡好,我休息一会儿。”
素娥只觉她这一路回来有些反常,但她深知,主子的事,做奴仆的就少问些,做好本份事才是长久之道。
她应了声是,却守在门外,未曾走远。
望舒瘫倒在地,内心枯寂而又惆怅,她紧抱住自己,疲惫感再次涌上心头,伴着而来的,还有强烈的自卑感,她觉得自己……太糟糕了。
她从未曾有过任何一刻,如此的否认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晏希白,想要得到他所有的肯定、所有的赞誉。
她的世界只剩下他了,也只有他会在见到自己的丑陋不堪后,依旧照着她的期盼,没有任何责备,不会试图强行逼迫她成为世俗意义上的好女郎。
望舒不知道为什么晏希白会喜欢自己,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喜欢他一样。这世间上的感情大抵就是如此奇妙,前世望舒曾无比抵触与晏希白独处,因为望舒在他眼中,早就丢掉了所有伪装。
他知道自己的狼狈恶毒、心如蛇蝎,他知道自己在假装菩萨,做虚伪的事,说虚伪的话。
重活一世,望舒已经彻底纵容自己,按照心意而活了。她不需要再刻意掩饰自己,她不需要再去讨好任何人,卑微的获得他人喜欢。
眼底下异常干涸,没有一滴眼泪值得为自己而流,她曾经控制不住的拿自己去跟旁人比较,可她如今却常常羡慕戚容音,羡慕裴言昭,羡慕她们生性单纯善良,羡慕她们永远为他人着想。她在想,到底是不是自己真的伪装太久了,竟然习以为常追逐良善。
站起身来,重重的摔在床上,斜阳从窗边透了进来,万籁俱寂之下闭上双眼。
这辈子,为自己而活,为晏希白而活。
*
醒来之后,这一瞬间还在思绪放空。门外传来戚袖爽朗的呼唤声,“望舒,望舒……”
素娥小声的提醒道:“将军,娘子正在歇息。”
那人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是那外室母女欺负望舒,她怎就搬了出来。”
素娥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欲语还休。两人挤眉弄眼,眼波流转,僵持不下。戚袖显然是个急性子,焦急地说:“你这眼神什么意思,倒是说啊。”
望舒站起身来,一路走出去开了门。“阿姊,我这脾气哪能受委屈啊。想出来住几日便出来了,没有任何理由,与旁人也无甚干系。”
她走过来抱住望舒,头笨重的抵在她肩膀上,叹气道:“望舒,怎么能这么任性呢,你一个尚未出阁的女郎,也不怕被人闲话。”
望舒笑道:“若是有人敢取笑望舒,阿姊一定会替我揍他的,对吧?”
她无奈地替望舒理了下鬓间碎发,感慨道:“越长越漂亮了。”
望舒见她又黑了些,“边境苦寒,阿姊这些年风吹日晒,辛苦了。”
她张开双臂,向望舒转了一圈,展示道:“是不是也更加孔武有力啦。”
说罢她忽然抱起望舒直直抗在了肩上,不顾她的挣扎,直直走出了大门。
望舒此刻感到天旋地转,万物颠倒,惊慌失措喊道:“阿姊,这是要作甚?快将我放下来啊。”
她却说,“走咯,带我的小望舒回家。”
第16章 你听我解释!
日落于西,戚袖扛起望舒后便不顾众人目光,一路走到门外,稳稳当当将她放在了马背上,望舒牵着缰绳,坐的有些歪歪扭扭,险些要向两边倾倒。
戚袖随后一蹬,跨步上了马,将望舒扶住,两人共乘一骑往戚府方向走去。望舒撒娇道:“阿姊何必如此着急,我还未曾收拾好衣物,就随你这般光溜溜回去啦?”
她不理会望舒的挣扎,笑道:“你又怎会缺了那点衣裳,想必家中还有的是,干脆便留在那里,改日再添些新衣。”
望舒坐在她的怀里,春风扑面而来,是无边的惬意。阿姊怕马跑的太快太颠簸,就一路放慢了速度,望舒问道:“对了,阿姊可认识那个叫裴言昭的小哑巴神医,我那日见她与楚凌云颇为亲密,他们二人是不是……”
望舒不知该如何形容他们应有的这段关系,只是延长了语气,稍微带了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戚袖大大咧咧的说:“哦,她呀,她好像是楚凌云的救命恩人,见过几次,不熟。望舒不必担心,楚凌云在军中之时便与她一直吵吵闹闹,互相看不顺眼,阿姊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男女之情。”
望舒呵呵一笑,按照阿姊这粗大条的神经,看不出来也正常,毕竟李家小郎君明恋了她这么多年,众人皆心照不宣,独独她看不出来,还天天与人家称兄道弟。
“若是他敢负你,我便提着大刀上门揍他一顿。”
望舒无奈地叹息道:“阿姊,你误会啦,我不是这个意思。无论他们二人关系如何,我都是要与楚将军退了婚约的,我不喜欢他,两人硬要凑在一起,最终也是与我阿耶阿娘一般,相看两相厌。”
戚袖道:“望舒不想嫁,那敢情好啊,留在家中,我也能养你一辈子。”
“阿姊那点俸禄可养不起望舒。”
她摸了摸鼻子,灰溜溜地说:“这,这以后会涨的嘛。”
*
望舒与戚袖回到家中之后,刚下马就看见长兄在外边候着,他唤道:“望舒,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些大父可是要发脾气。行了,赶紧随我前去宴厅吃饭吧。”
望舒娇笑道:“你胡说,大父可从来不舍得向我发脾气。”
宴厅之中颇为热闹,望舒一下子便看到了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男女合席,其间有族中德高望重的几位尊者,也有一些大父麾下的将领。望舒浅笑着向他们问了安,刚想找个偏僻些的角落坐下,大父便走了过来,牵起她的手,颇为欣慰地道:“几年不见,望舒竟长得这般亭亭玉立,颇似你母亲。”
望舒自小便敬仰大父,前世他久战沙场,伤了身体,晚年时多病忧劳,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再见,看着他鬓白苍颜,内心难免有些唏嘘,望舒盈盈一拜,唤道:“大父近来安好?”
“甚好甚好,身子骨还算硬朗,还能再替大周征战几年。你先前的事大父可都听说了,我们望舒做的对,颇有你大母当年风范。是你阿耶不明事理,委屈了我家望舒,如今回来了便好,有大父在,我看他还能欺负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