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说完后,看向哑口无言满脸惊恐的群臣。
他知道,或许做出这些事的人,都没有他看得这么清楚。那群人或许不明白自己这么做的心理,只是单纯为了最浅层的利益,像追逐残羹冷炙的蝇虫一样。
所以,当他把这些事明明白白说出来,他们才会害怕,就像是浑身被剥光了,丢进雪里或者火里一样害怕。
他又将视线投向地上的刘三吾。
“我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我爹要砍了你很容易,但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仍旧可以传这次科举就是北方举子无能输给了南方举子的流言,挑起南北对立,这样你们的目的至少能达成一半。”
“就算重考,你们仍旧可以坚称北方学子第一次考试就是没考好,第二次是朝廷向他们泄了题。“
“总之,原本的试卷找不到,他们就百口莫辩。”
朱标眉头微蹙,嘴边带着浅笑,笑容有些无奈,还带着几分像是看不懂事顽童的宠溺。
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显得十分诡异,让人毛骨悚然。
“只要南北榜案被定为冤案,大概你也能保住身后名吧。唉,你们这群人生前不做惜名的事,死前倒是在乎身后名了。”
朱标摇摇头。
“可惜你们再在乎名声,又有什么意义?史书上的几行字而已,看史书的人根本不会记住你们。”
“像我爹,他不在乎名声,天天被你们口诛笔伐说是暴君。但千年后的人翻看史书,只会记得我爹是驱逐鞑靼的英雄,是大明的开国皇帝,是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有志明君。放眼历史,排在帝王前十绰绰有余。”
“你也是熟读史书的人,难道没发现你们笔杆子都写秃了了的一点污点,在一个有政绩的帝王身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瑕疵?而没有政绩的帝王,哪怕你们吹上天了‘仁慈圣君’,也逃不过后世一声嗤笑。”
朱标再次摇摇头。
“看见你在死前还汲汲于虚名,真的好可怜。”
“还说我爹曾经当过乞丐呢。你看你现在像不像一个乞丐?你想疯了的东西,是我爹和朝中诸位相公为了大明、为了百姓丢掉不要的东西。但他们越是不在乎,反而得到的越多。”
“就像是你著作等身,可民间可有传唱?后世可否将你的著作用于科举?不会,当然不会。中书省的诸位相公在还未拜我爹为主公之前,他们的著作就已经被文人熟读。你都当官了,著作还得自己花钱印、找人送。”
“需要自己逢人就送的著作叫著作吗?叫废纸。”
朱标把“废纸”两个字,拖得很长很长。
刘三吾一手捂着胸口,双目赤红,呼哧呼哧大喘气,像瞪着仇人一样瞪着朱标。
朱标当众剖析南北榜案背后原因,已经把他吓得六神无主。
现在朱标嘲笑他想要在死前唯一在乎的名声,嘲笑他引以为傲的学问,终于让本就心神崩溃的他开始承受不住了。
“对了,我想如果我家忠哥如果及时把试卷救下来,你应该也有下一个妙招,来保住你的身后名?”朱标看向杨宪。
杨宪带着儒雅的笑容走出大臣队列,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在刘三吾面前缓缓展开。
那纸上是刘三吾的字迹,上书四个字“国仇家恨”。
“比如,其实你是元朝忠臣。你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扰乱大明,给元朝报仇?”朱标笑眯眯道,“虽然你这么做,本来罪名最高也就是赐死,大部分只会是流放或者免官的考官,也会卷入谋逆大案,少说都是个满门抄斩。但为了你的名声,他们死了也就死了,死得值啊。”
跪在地上的其他考官们不敢置信看向刘三吾。
朱标叹气:“喂喂喂,你们不会真的信他是元朝忠臣了吧?这字稿是他特意透露给杨大人,模仿的是张昶。他大概从戏曲中看到,张昶曾在自尽前写过‘心系塞北’的字才案发,所以生出这个念头吧。”
“当不了大明的忠臣,就当大元的忠臣。就算你对大明做了再多的恶事,但只要套上你是为了大元、你是元遗民的帽子,后世总有推举忠君思想的人为你辩驳。”
朱标看着眼睛越睁越大的刘三吾,一只脚踩在“国仇家恨”的字上。
“可惜,我腻了没完没了的反转,不想听你再狡辩下。大明的忠臣你当不了,大元的忠臣你也当不了。来来,杨叔叔,再给大家看个好东西。”
杨宪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抖开信纸,高声朗读。
刘三吾在杨宪读出第一行字时,就扑了上去:“住口!”
杨宪一脚踹开刘三吾,宫中侍卫将刘三吾按在了地上。
刘三吾头上乌纱帽落地,发髻散开,披头散发疯狂挣扎的模样,仿佛一个老疯子。
杨宪读的书信,是刘三吾写给好友的书信报喜的书信。
刘三吾的两位在元朝做官的兄长,一位是宁国路推官,一位是常宁州学正,皆死在徐寿辉部手中。
碰巧的是,至正十七年,朱元璋亲取宁国路推广;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再次亲自出兵讨伐陈友谅,又亲取常宁州。
当时的守城者,正好是当初徐寿辉部中攻打宁国路和常宁州的人,所以朱元璋误打误撞为刘三吾的两位兄长报了仇。
刘三吾在信中感激涕零,说如果元朝必定颠覆,群雄逐鹿之时,他唯一会出仕处,只有朱元璋麾下。
刘三吾写了不少诗怀念宋朝官吏、怀念元朝官吏、怀念两位兄长。他的诗词文章都不怎么出名,但这封信写得那叫一个感情充沛,闻者无不为信中的悲痛、欣喜交加的复杂感情所感染。
那时朱元璋还不是皇帝,刘三吾也还在隐居逃难。可想而知,这封信中蕴含的感情有多么真实。
杨宪读完信,在场再次鸦雀无声。
在场已经不知道鸦雀无声第几次了。
一波接一波的反转和惊骇,让有些老臣的心脏都不好使了,脑袋一阵一阵眩晕,眼前有点发黑。
本来这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感觉自己要倒下了。
刘三吾已经两眼无神,完全呆滞。
朱标的脚在“国仇家恨”上碾了碾,“刺啦”一声,纸张磨破。
他从杨宪手中接过书信,弯腰塞进刘三吾怀里:“爹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这么纵容你。他以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是可以让他托付信任的人,是能君臣相宜到白首、一同传唱千古佳话的人。”
刘三吾呆滞的眼睛稍稍聚焦,艰难地扭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将双手背在身后,两手紧紧扣紧,板着脸一言不发。
“我爹真的不在乎虚名。所以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大不了把你们以谋反罪杀了,然后再让你们宗族三代之内不能科举而已。”朱标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管什么身后名,先杀了再说,看看有多少人真的不怕死。”
“但我不一样。我愿意和你们多废话几句。”
“你们既然这样重视生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当然哪里痛捅哪里,把你们最珍视的统统碾碎。”
朱标朝朱元璋拱手。
“爹,儿子请求别杀刘三吾和诸位考官的满门,而是将他们驱赶回祖地。”
“既然他们不拿科举当回事,那不仅他们的宗族,他们祖地同乡所有人都三代之内不准科举,已经得功名者不可继续往上考。”
“儿子请求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刻在碑上,立在他们的家乡,告诉路过的所有人,这里出了个践踏赴考举子心血的人,让朝廷对这里人的品行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下达这样的命令……”
朱标话音未落,一位考官不断磕头,将额头都嗑出了血:“臣冤枉!臣没有徇私舞弊!臣对此事一无所知,录取的学子中绝对有北人!臣递上去的名单有草稿!臣有证据!”
“臣也一样!臣只是摄于刘三吾淫威,不敢辩驳!请陛下治臣包庇之罪!臣愿意以死谢罪!”
“请陛下杀了臣,满门抄斩都行!千万不要牵连邻里!他们是无辜的!”
“陛下,太子殿下,求求你,求求你们!”
“臣愿意将功赎罪!刘三吾并非幕后之人!臣有证据!”
“刘三吾,不要执迷不悟!你也是被胁迫的,难道你不恨吗!我恨!我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考官们闹哄哄一片,居然全部认罪。
从朱标说明南北榜案是南北党争的前兆开始,他们心中就开始动摇。
许多人真的只是冤枉,只是怕此事定为科举舞弊所以咬死不认罪,奢望皇帝能顾忌名声,法不责众;还有人虽然知道此事、参与此事,但并未想的那么深刻,只以为是为南人谋好处。
朱标将他们与站在岳飞和辛弃疾对立面的南宋大臣并列,他们心就动摇了。
当顶在前面的刘三吾,被朱标一幅字一封信击溃了“道德完人”“当世大儒”的金身,民间和后世对刘三吾的评价也会波及他们。他们再无可能留下清白名声。
再加上朱标在他们家乡立碑,还把他们的族人全部赶回家乡监禁这一残忍惩罚,他们彻底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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