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标从碟子里拿出一根肉干。
肉干就这么多。以工代赈说着轻巧,但若没有很好的统筹安排,还不如直接施粥,花费的钱粮还少一些。
官员更不乐意以工代赈。因为朝廷发下的赈灾钱粮,他们可以吞掉七成甚至九成,剩下的加水做成粥,灾民们每日喝粥后回去躺着节省体力,既饿不死又不会出来搞事。
即便灾民们饿死了,也是逐渐虚弱而死,死的时候没力气搞事了。
以工代赈将灾民们集中起来,克扣钱粮就特别容易闹事。哪怕朝廷看到了以工代赈的好处,官吏们也多半会把事情搞砸。
不仅如此。乱世是豪门士绅吸纳流民,发展自身的好时机。若朝廷良心发现好好搞以工代赈,豪门士绅就没有免费的长工、奴仆来源了。所以豪门士绅也会联合官吏一起搞砸此事。
综合以上理由,朝廷使用以工代赈的时候都会非常谨慎。
听了陈标残忍地揭露“以工代赈”其中奥秘后,罗本脸色苍白。
陈标低声道:“先生,你能把流民当做人,说明你是个好人。可这些快要饿死的流民们,他们其实算不上人了。只有生存没有压力的时候,他们才能有个人样。”
“大帅的领地百废待兴,缺乏劳动力,以工代赈确实是最好的法子,既能减轻百姓的劳役负担,流民在应天吃饱肚子养好身体后,也才好疏散到其他地方垦荒。”
“流民身体本就瘦弱不堪,若不补充充足盐分油水,根本无法干活。可给流民们提供充足盐分和油水的饭菜,朱大帅治理下的百姓如何想?朱大帅麾下的将士如何想?流民们自己不当流民后吃不了这样的好东西,他们又如何做?”
陈标幽幽叹气。
他也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法子。
外面再乱,有钱人还是每日下馆子,酒楼每日都有大量剩菜剩饭。这些剩菜剩饭,确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当泔水喂牲畜。
现代社会,专业养猪场已经不准再使用泔水。
因为他们收泔水的时候往往过了好几日,饭菜已经生霉;又不经过高温处理,里面有病菌或者寄生虫;有的泔水里面还有很多垃圾,甚至有玻璃碎片,会划伤猪的食道……
但陈家自己提供的“泔水”,可以杜绝这些问题。
每日新鲜剩菜剩饭不会有质量问题,磨碎过滤后不会划伤食道且能让营养更容易吸收,高温熬煮几个时辰什么病毒寄生虫都能杀掉……
这样的赈灾粮,营养充足,但吃起来很没面子。
陈家不断宣扬赈灾粮的来历,稍稍有自尊心的流民,都宁愿啃自己买的粗粮饼子,也不会再去喝这个赈灾粮。
这就像许多贫苦人只要有口吃的,就不愿意去当乞丐一样。
为了尽可能让流民更“抵触”这个赈灾粮,陈标还在里面放了很多糠皮和少许腥气重的动物内脏碎块,尽可能让赈灾粮的味道古怪。
赈灾粮做好之后,陈标自己吃了一口,差点被那味道熏得吐出来。
花云勉强咽了下去,但也对这个怪味叹为观止。
陈标道:“先生你知道观音土吗?”
罗本神色有些恍惚:“知道。”
陈标道:“吃了观音土有饱腹感,但吃多了会死人。但有赈灾经验的好官,会在赈灾的粥中当众加入少许观音土。”
罗本听了陈标的话后,不可抑制地大喘了几口气,然后肩膀就像是被压了什么重担,一下子垮了下来。
陈标见罗本将他的话听了进去,并未死守着自己那套思想和他继续杠下去,对罗本印象好了许多。
他再次拱手作揖道:“先生若不生气了,可继续看看应天城赈灾效果。我们赈灾的方法,都写在城门的公告栏上。先生有不清楚之处,可直接问军士和陈家管事,他们定知无不言。”
罗本不解:“为何?这不是你们朱家收买人心的法子?为何要轻易展示给其他人。”
陈标立刻道:“小子名为陈标,是陈家的,不是朱家的。先生折煞我也。朱大帅说,这个方法能活更多人,还能让富贵人家为赈灾做点事。若是能让更多的人学到,活更多的人,那也不错。”
花云终于找到机会插嘴:“大帅……主公还说,让富贵人家抠出点钱粮救济流民,跟要了他们的命似的。但用他们吃剩的饭菜,倒是很合适了。啧啧,明明是乱世,这来往豪商士绅‘贵’人还真多。光陈家酒楼每日剩菜剩饭,都足以让大半流民吃饱肚子。”
再加上些朱家军提供的糠皮内脏,陈家就能供应每日流民所需食物。其他酒楼也想刷刷脸,陈家都不给他们机会。
因为陈标不能保证其他酒楼不在剩菜剩饭中加东西,把流民吃出问题。到时候好事变祸事,锅就会让给朱大帅出主意的亲爹陈国瑞背了。
罗本眼眸闪了闪,然后猛地站起来,对着陈标深深一作揖:“在下名为罗本,是主公张士诚使臣。本为刚才误会向朱大帅和陈家道歉,你们确实是善人。”
花云也猛地站起来,抱着陈标连连退后几步:“张士诚的人?!你来干什么!”
陈标无语:“花叔叔,罗先生不是说了吗?他来当使臣。你别这样,张士诚和咱们现在还不算彻底敌对,你不要为难他的使臣,反而要好好款待,才能展现出咱们主公的宽和啊。”
花云脸一下子都垮了:“啊?他骂你,我还要好好款待他?”
陈标哭笑不得:“我都说他没骂我了。而且罗先生也道歉了啊。”
花云仍旧满脸不满:“哼。”
陈标提高声音:“花叔叔!”
花云非常孩子气的瘪了一下嘴,把陈标放到地上,护在陈标身前,对罗本抱拳道:“主公朱元璋麾下,镇守应天大将花云,字时泽。罗先生叫我时泽便好。既然罗先生为张公使臣,那请随我进城,我定好好款待!”
罗本看了一眼花云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孩,非常大气地再次拱手作揖,没把花云态度放在心上,再次自我介绍:“在下罗本,字贯中。花将军不必多礼,称呼在下罗贯中便好。”
误会澄清后,罗本就平心静气了。
若他脾气不好,在元大都就被元朝君臣砍了。
探头探脑的陈标眼睛猛地瞪圆。
罗、罗什么?!
第59章 恨不相逢未嫁之时
陈标这次亲自过来调解,除了无聊,更重要的是这人在流民点大声嚷嚷,一些吃饱了后就想要更多好处的流民可能会顺着这个话闹事。如果流民里有奸细,甚至可能会引发流血冲突。
他是小孩,又在流民中声望高。如果辩论不赢,他就使出小孩绝活,一哭二闹三打滚,就能迅速把可能会引起骚乱的论战引向滑稽的方向。
当然,如果能说服对方,陈标也不会故意当众不要脸。
陈标和刘基关系好的原因之一,就是陈标凡事也爱把人往坏的方向想,根本不相信什么人心淳朴。
他来的路上,还专门拐弯去找了花云压阵,预防对方可能引起的暴力冲突。
花云的手臂早就好了。这个能以一敌百的猛将,一手抱着他一手拎战斧,就算遇到有人闹事,一声战吼都能稳住全场,绝对安全。
在得知对方只是一个心系百姓、但有一点理想主义的普通使臣后,陈标松了一口气。他本打算回家继续玩弟弟,听到“罗贯中”这个名字,他又不想走了。
这倒不是陈标有多敬佩喜爱罗贯中。只是身为穿越者,遇到历史中特别有名的人,很难不生出围观的心态。
花云很敏锐地发现陈标眼中对罗本的好奇,自以为声量很低的大声道:“标儿,你听说过他?”
罗本看向陈标,心中疑惑,难道他的名声已经传到朱元璋的领地了?
陈标在穿越后没听到过罗贯中的名字。他甚至有些疑惑,这个罗本是不是罗贯中,也有可能这位张士诚的使臣的字和“罗贯中”的名重合了。
陈标试探道:“我不知道是否听说过。我知道一个罗贯中,好像是施耐庵的弟子。”
罗本道:“我老师名施耳,确实号耐庵。”
陈标挠挠头。
号耐庵?不是名字叫施耐庵吗?
罗本这么一说,他才想起一点曾经看《水浒传》看到的小道消息。据说施耐庵的“耐庵”确实是名号,来历传闻有两种,一种是施耐庵在元朝辞官隐居后号“耐庵”,一种是施耐庵在晚年写《水浒传》时号“耐庵”。
他这个世界的朱元璋都搞井田制了,施耐庵取这个名号的时机也可能不是他那个世界传闻的那样。何况他所知道的也只是民间传闻,并没有史料记载。
虽然施耳和罗本的“名”不叫施耐庵和罗贯中,而是“号”和“字”。但他们碰巧是师徒,又碰巧“号耐庵”“字贯中”,那么这对师徒是四大名著其二的作者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等等,“施耳”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陈标挠头,想半天想不起来为何耳熟。
花云见陈标还想和罗本聊下去,担忧这个见面就辱骂标儿的坏文人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立刻道:“标儿,你还要回应天小学授课呢。季先生今日有公开课,你该回去听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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