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本来到应天城郊的时候,正好遇到陈家向流民发放食物。
老实说,陈家的剩菜剩饭混在一起,沸腾着的味道非常香。
罗本十分惊讶,应天难道物资充裕到给流民分发食物,都会是肉粥吗?
他好奇询问分发食物的人,得知这个糊糊的做法时,不由脱口而出:“这东西人能吃?!这不是喂猪的泔水吗!”
罗本这一嗓子,领食物的流民脸上的期盼表情都僵住了。
陈家管事脸色一沉,很快重新展颜笑道:“看先生穿着,定是从富贵地方来的大文人吧?”
罗本看了看自己的文人长衫,皱眉道:“是又如何。”
陈家管事笑道:“陈家只取每日酒楼新鲜的剩菜剩饭,磨细过滤,晚上熬煮几个时辰,第二日开始供应。这糊糊油盐充足,又经过长时间高温熬煮,卫生安全绝对有保证,对干力气活的人而言,特别有营养。但先生你也没说错,这等有肉有菜有细粮的剩菜剩饭,在你们那的富贵人家,都是喂猪喂马喂牲畜,肯定是到不了流民口里的。”
罗本脸色一沉,听出了陈家管事笑语中的嘲讽。
能当管事的人,嘴皮子都利落,不比那些舌战群儒的文人差。
陈家管事小嘴一张,继续叭叭叭道:“朱家军提供给流民的食物,配料和做法都是写明了的。为防流民们不识字,在流民登记以工代赈的时候,也都一一说明了。不信,你问问他们知不知道?”
罗本看向那群流民,流民们都漠然地看着他,最前面的人还在小声嘀咕,说别耽误他们吃饭。
罗本深呼吸,不悦道:“即使是流民,也是百姓,也是人!你怎能如此折辱他们!”
陈家管事再次笑了:“先生,你这说的,我怎么折辱了?你认为折辱,是你吃得饱饭,饿不死。先生认为这不能入口,很侮辱人,是吗?先生认为不能入口就对了。这就不是给先生这样不会饿死的人吃的。”
罗本怒极:“我本听闻朱元璋仁德之名,如今看来,不过是伪君子!”
罗本不顾身在敌营,吼出这一嗓子,周围维护秩序的朱家军还未动作,流民们已经表情凶狠地将他围起来。
“住嘴!不准这样说朱大帅!”
“你懂什么!”
“打死他!”
“快滚!滚出应天!”……
看着群情激奋的流民,罗本惊怒不定。
他在为百姓说话,为何百姓却视他如仇敌?!
“好了,都安静一下,大家该吃饭的吃饭,别耽误工时。”一个清脆孩童声音响起,流民顿时安静,有些人甚至在听到这一声童音后,直接跪下磕头。
陈标被花云亲自抱着,带着口罩来到城门口。
陈标让花云修建流民营,收拢流民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流民洗澡换衣。流民换的衣服都是从城里募集来的破旧衣服,经过开水煮过后,每个流民一套,也只有一套。
之后,流民营的垃圾和排泄物都会每日清理焚烧,每日喷洒石灰水。且流民不可乱扔垃圾、随地大小便,否则就会被扣工分。
而处理募集衣服、处理垃圾、处理酒楼每日剩菜剩饭的都是流民,这些也算以工代赈的工分中。
不过虽然经过了些许卫生处理,流民中携带病菌的人仍旧很多,所以陈标很少来流民处,来的时候也会戴上口罩,脑袋上还会戴上有面纱的兜帽。
经过两层防护,虽然口罩和面纱的防护效力堪忧,陈标也没有生过病。
流民们都知道出这主意的是朱元璋麾下的钱袋子陈家,而这小孩是陈家少爷。陈标制定的流民政策太绕。笔友朱元璋专门写信给陈标,每一批流民领了衣服,登记好名册,准备进流民营时,都让陈标亲自来为流民统一讲解一次规则。
所以陈标一出现,流民们就安静下来。
陈标看着那个怒气未消文人,拉了拉一脸凶相的花云的胡子,让花云放他下来。
朱元璋在百姓间的仁德名声传了出去,但文人们仍旧非常犹豫,不敢轻易来投。他们顶多往朱元璋快占领的城池跑,然后装模作样被抓到劳动改造营,“被迫无奈”成为朱元璋手下一员。
所以朱元璋现在占领的城池中文人官吏不太缺了,反倒是应天仍旧缺文人。
敢穿着一身文人长衫,骑着价值不菲的骏马,身后还有持刀护卫的文人,若不是其他势力派来的使臣,就是对自己很有信心,要考察朱元璋的领地,决定是否投靠朱元璋的有名气有才能的大谋士。
无论哪种,陈标作为朱元璋的臣子和笔友,都不能将其得罪。
陈标听了一肚子火的负责给流民分饭的陈家管事的叙述,十分无奈:“钱叔啊,你这暴脾气……你就不能从头到尾好好给这位先生讲清楚吗?非得阴阳怪气?”
钱管事低头:“我知错了。”
花云忙道:“唉,他也没说错。何况看到有人侮辱主家,他不生气才不可能,标儿,别骂了。”
陈标无语极了。
花叔叔看上去是个黑脸张飞李逵般的暴躁性子,在他面前却特别爱和稀泥。这就是朱大帅最早亲卫队队长的能耐吗?
陈标道:“好了,你继续分饭。”
然后,陈标转头对罗本道:“先生,可否在旁一叙,别耽误他们吃饭,他们都饿了。这件事我详细解释给先生听。不过我虽有我的道理,但先生不接受也正常。”
陈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罗本看着仍旧对他怒目而视的流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梗着脖子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么道理折辱他们。”
一个流民:“呸!”
罗本:“……”
陈标:“……走了走了。大家安心吃饭,别急……唉,也别跪了,都起来。”
陈标自来熟地拉着罗本的袍子一角,把罗本往旁边扯。
罗本皱眉:“你这小孩怎么如此无礼!”
陈标表情一僵,立刻作揖:“抱歉抱歉,我在家和家里的先生玩闹惯了,一时没回过神。”
花云一把将陈标抱起来,骂道:“标儿怕你被流民揍,护着你赶紧走,你不领情就罢了,怎么还骂人!对着这么小的孩子辱骂,你要脸吗!”
陈标立刻道:“花叔叔,别这样,他没有骂我,更没有辱骂我!”
花云骂道:“放屁!他声音那么大!就是在骂你!”
陈标:“真的没有。唉,花叔叔,别气别气,深呼吸,深呼吸。”
花云使劲磨牙,那眼神,仿佛恨不得在罗本身上咬下一块肉。
见多识广的罗本,居然被花云给吓住了。
不过被吓住的同时,罗本脑海中闪过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念头。
老师写《水浒传》,正为李逵这个角色取材中,有些把握不住一个能把人瞪死的凶悍黑脸大汉,究竟能有多凶。
这人貌似挺适合当李逵的原型?
在陈标连声劝说下,花云总算没有立刻给罗本麻烦。
他只是把陈标抱得紧紧的,一脸警惕地瞪着罗本,好像罗本是要抢孩子的人贩子。
罗本从取材中回过神,心里郁闷极了。
他今天究竟走了什么霉运,怎么老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被人莫名其妙的仇视?
陈标带罗本去的地方,是被分到此地维护流民秩序的朱家军小队分批休息的地方。这里有煮好的茶水和果腹的干粮,干粮中不乏味道不错的肉干。
陈标让人取了一些茶水和肉干来,不管罗本和他的护卫吃不吃,反正算是尽了地主之谊。
或许是茶水的安抚,罗本心中的愤怒终于冷静下来,愿意听陈标狡辩了。
陈标还真不是狡辩。
陈标问道:“以工代赈,在《晏子春秋》中就有记载。齐景王时,晏子请景王赈灾,景王不许,晏子便奏修路寝之台,让饥民为劳工,修了足足三年,终于赈灾完毕。既然自古就有以工代赈,但为何赈灾时却很少使用?”
罗本眉头一皱,居然答不上来。
《晏子春秋》他当然熟读,“以工代赈”的记载他也读过,但他擅长的并非内政,而是军势和大势。术业有专攻,他以前并未思索过这些问题。
见罗本不能回答,花云立刻讽刺道:“什么大文人,我这个粗人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吧!以工代赈,若是让灾民干轻活,那么不是灾民的人都会来抢这一口吃的;若是让灾民干重活,呵,就算是插筷子不倒的粥,能干多少重活?干重活就得有盐,有油,才撑得住。”
花云一手抱紧陈标,一手指着远处的流民:“他们来应天的时候,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不吃好些,让他们干重活,他们肯定立刻没命。但哪家供得起那么多东西?”
花云啰里吧嗦一大堆话,听得罗本满头雾水。
陈标叹气,拉了拉花云的胡须,让他闭嘴,简洁了当的解释道:“流民以工代赈,得吃饱吃好,否则就是要流民的命。元朝廷修筑大堤本也打着以工代赈的主意,结果活多粮少,百姓活活累死饿死。”
“但若干的活轻一点,或者粮太多了,又有个问题。朝廷的赈灾物资有限,赈灾是给活不下去的人一口吃的。只要饿不死,哪怕顿顿吃糠皮,都不该来抢赈灾的人这口吃的。但赈灾时,很难分辨对方是否是真的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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