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乐待在客栈的阁楼里,吩咐小二送了些冰块来避暑,就是李轲管得多,只许拿一小盆,还得放在角落处。
“李轲哥哥,那被淹了的农田都怎么办啊?”她趴在木桌上,汲取着房间里少量的凉气,仿佛要被热枯的苗,殃殃问道。
听说泄洪过后,水患已经不再是大问题了,可被淹没的农田却无法恢复,对于农户们而言,又是一个重大打击。
李轲人虽然在吴郡,但对于邻县之事倒是一清二楚:“这片农田大多种植水稻,其抗涝能力不俗。若是离河道远些的,根茎并未全部被淹没或是时间不长,那些稻苗还能生长。若是已经绝收,便须补种、改种,割去顶部蓄留再生。如今章大人便是带着农户们忙种稻之事。”
梁乐提起这事,也是因为她看过点洪涝过后农田的补救措施,若是水稻被淹了,换成玉米、杂粮之类的还能重新播种。但如此听李轲一说,她那点子半吊子知识就别摆弄了,显然这儿的农户、官员们比她经验充足得多。
她又想到一件事:“李轲哥哥,上次给你那个护身符,落水后是不是湿了呀,我再去给你求一个吧!”
那符在落水后就湿成一团,李轲珍惜得很,亲自盯着晾了半日。可那黄纸不过薄薄一张,被水一泡,都粘在一处,稍微碰碰就是一手纸屑。饶是他再小心翼翼,也只能恢复个五六成的原样来。更别提上面朱砂画出的符咒——早已融成了一团模糊。
但是,他想,也许那护身符真有其效,不然的话,怎会在他落水那一刻,梁乐就能出现在他的面前,如佛经中的观世音一般,救苦救难、普渡众生。
只是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允许再次发生了,即便是为了他,梁乐也不能置于险境。
“不必。”他看向面前埋在自己臂弯中,趴在桌上的梁乐,“早已说过,我不信神佛。”
若是果真有神佛于世,也莫要将你的福气给我了。
他们只要保你平安便好。
我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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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院门前。
同样的卯时,与四个月前不同的是,那会阴沉暗淡的天色,此刻已经破晓。
一簇阳光拨云见日,朝着这些等在门口的学子们身上洒来,清晨的薄雾未散,可见的颗粒漂浮在空中,倒是如掺了金丝的轻纱一般,飘飘摇摇指引着考生们前路的方向。
梁乐笑意盈盈,许是今日天气不错,她也不像上回府试那般紧张。
一旁的学子们都知晓这次院试的重要性,能否考取“秀才”,就在这一场了。个个都顾着自己,心中负担极大,自然没有如同上回一样四处挑衅的考生。
何况李轲因为治水一事,在江南百姓与这群学子间都有了不小的名望,如今众人对他即便谈不上尊敬,也是会友好示意的。
见贡院开门,官吏们已经开始指挥排队顺序了,梁乐充满信心,对身边青衣长衫的少年人道:“李轲哥哥,快进去吧!我会在这儿等你的。”
现在是清晨,尚还未热,但等他考完这场出来也是傍晚了,李轲自然不会让梁乐在这儿等上一日:“你在客栈或是回家中等我便是,莫要中暍。”
梁乐眨眨眼,不想在这事上和他多争论,否则李轲说不定要亲眼见到她离开才肯进场。她点点头,推着李轲的肩让他去排队:“好啦,我看着你进了贡院便回府。”
李轲有些不信,但梁乐已如此说了,他只好顺着力道往贡院门口走。
他面朝前,却听到后方传来清楚而坚定的言语:“李轲哥哥,你肯定能中秀才的。”
身后人手心的温热似乎透过脊背的布料、肌肤,传到了心间,带得胸腔内的跳动都变得清晰可见,仿佛在耳边发出剧烈的响动。
他没有回头,却回应了这句祝愿:“自然。”
他会中秀才,而且,等这次院试之后,他会想明白,自己心底的这些悸动究竟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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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试本应换位主考官,但许是因着江南水患的缘故,朝廷近年来官员又实在是有些不足,最终竟然仍然安排了赵学政当江南院试的主考官。
院试与府试不同,仅有正试、复试两场,考校的内容分别是八股文与帖诗、帖经。若是通过了这两场,录取的学子们便称为“生员”,也就是百姓们常说的“秀才”,从此往后便算是有了功名傍身,见到知县也不必行跪礼了。
李轲在衙役的带领下找到自己的号舍坐好,等待开考的时间里,无数的学子从他的面前走过,脸上的表情或悲或喜,或期盼或难耐。人间百态,不过小半个时辰,倒是见得差不多了。
清脆的一声响动传至每个考子的耳边,有官员宣布考试的开始。
李轲甚至听见了沉重的大门合上,细微的锁扣闭起的声音。
试卷随着笔墨纸砚一起分发下来,李轲写下自己的座号与名姓,便开始看试题。
第一道八股题为“志士仁人”。
这句话又是截题,出自《论语·卫灵公》,原句是“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题不算难,看到的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便有着无数句破题能写下。
但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一个词——志士仁人,他的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日满地泥泞的画面。
梁乐身上的丝绸衣裳被溅上大大小小的泥点,她站在梁府的大门前,面对着他,脸上是难得的严肃神色,语气是少见的训诫劝导。
她在教自己,何为“仁”,何为“德”;何为“圣人”,何为“天下”。
李轲敛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浓郁暗色。他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一句破题。
——圣人于心之有主者,而决其心德之能全焉。
他写下家国天下,谈论志虑高洁。
他写下生死利害,辨析志士之勇、仁人之优。
写着这篇文章的时候,他的心仿佛被拉扯着。纸上的八股文变成了梁乐与他自身的博弈,一面是太平盛世,一面是世事炎凉。
旭日东升,薄雾终于散开,猛烈的日光透过号舍的缝隙穿进来,驱散了此处的一切阴霾与灰暗。
他的心在这样的挣扎中缓慢平静,那两个字打败了一切他物,占据着正中心的位置,流向四肢百骸,涌向脑海眼前。
这篇文章的最后,他写下:
——是知观志士之所为,而天下之无志者可以愧矣;观仁人之所为,而天下之不仁者可以思矣。
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如同他已经作完的八股文,又如同再无阻碍的前路。
第二篇八股文选自《孟子》,题目是: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意思是说即便是再眼明手巧之人,亦须得依照规矩行事;即便是听力极佳之人,亦需要参照六律;即便是再懂得治理国家的人,亦需要遵循仁政。
这两道题都摘自原文,对于学子们来说,可谓是不能更熟悉了,并无刁难之处,但仍是惹得少许考生愁眉不展,不知该从何处破题。
到了院试这一步,若是出些偏题怪题,这些考生们兴许还有所涉猎,甚至能破出十分新颖的来,可如今两道题都不难,想要令文章出彩,那对于他们的考验其实更大了些。
这院试录取人数不算少,但贡院之中茫茫多的学子考生,这点名额其实也并无多少。
周围的竞争对手们与自己的学识相差无几,若是破题承题都十分平庸,该如何能获得考官们的赏识呢?
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恨不得就着这样普通的考题想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破题来,作一篇流芳千古的文章。
李轲却并未考虑这些,许是对自己太有信心,又或是方才那题已经令他拨云见日,心中翻涌着的念头喷薄而出。他的面上虽然仍是波澜不惊,但稍不平稳的手指已经显露了此刻的心情。
他写下破题:规矩而不以也,惟恃此明与巧矣。
一切都得等到这场院试之后。
破题已定,接下来的便不算难写。他将笔放下,双手交握,想要缓解一阵手腕处的疲惫,却忽地发现了袖口处绣着几片青云。
青云与青衣色泽相差无几,若非日光映射,他亦是不能注意到。
早先他去治水,随身带着的衣裳都破损了不少,他后来虽然又买了几身,但梁乐得知后,又送了几件过来。身上这身便是梁乐昨日强调过许多遍要自己赴考之时穿上的。
昨日她临走前,倚着门栏,再次叮嘱自己:“李轲哥哥,你明天要写一天的字,穿那套青色的衣衫,是我挑选了布料最柔软的,磨着手腕也不会难受。一定要记得啊!”
他忍不住伸手触摸衣袖上的祥云纹路,针脚细密。
他知道梁乐藏在这衣裳之后的祝愿——
青云直上。
第29章 文学城首发 再也寻不到出口。……
梁乐信守承诺,将李轲送进考场后便回了家中,等到黄昏时刻才去到贡院前接他,要成为他出贡院看到的第一个人。
她只觉得自己是李轲在这吴郡唯一的好友了。院试关系到能不能考上秀才,算得上是一件人生大事,若是自己不陪着他一同参与,那岂非是一大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