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还是想叫那个女子一起。李轲心底冷嘲一声,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奢望能得到什么答案。
但也许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时刻堵在心口的那块大石终于挪开,他有了几分耐心,接着问道:“这只桃花你为何不送给她?”
“谁?”梁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是说舒瑶吗?”
这个问题把她问住了,正常来说,花都是赠给美人的,舒瑶又是她身边那个最美的女子,往日里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是想送过去的,就像之前那块玉一样。
可今天,她见了这花,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轲,唯一一个想到的也只是他。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露出几分困惑。但也并未绕弯子,直接道:“我摘花的时候没想到她,只想送给你。”
李轲想,又来了,如同小时候一样,每当那些阴晦的想法冒出头来的时候,她就开始说些直白的话,不讲道理一般,又刚刚好能贴合他的渴望。
他看着窗边那支迎风颤抖的桃花──心里冒出来隐秘的欣喜,是无法言明的悸动,仿佛从心间也开出一簇花来。
这是因为,幼时的情谊吗?他忽然有些不敢确定,似乎有什么样的情绪逐渐脱离自己的掌控,要演变成他无法接受的情况了。
梁乐以为二人一切误会都已说开,她没能回原阳县,是因为病重。而李轲没能来送他,也是事出有因。
包括那无数封没能得到回复的信件,都散落在往日尘埃里,不必再提起。
今日,一切误解、痛苦、失望与遗憾都将被抹去,消失在这相逢一笑里。
她又提起了先前的邀请:“李轲哥哥,你要跟我回家住吗?我爹娘甚少管我,你只管住着,不会有什么麻烦的。”
“不了。这里一切都好。”
他想的比梁乐更多。
如今的他,说起家世,无父无母,孑然一身。
说起功名利禄,更是只通过了一场县试,连秀才都还没有考上。
即便是梁乐这个相识多年的好友相邀,这样的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幼孩,一无所有便上人家家去。
至少──
至少等他考过了府试、院试,再到梁乐家中拜会。
知道李轲不是个爱推脱的性子,梁乐看出他是真的在拒绝,只好抿抿嘴,不再继续谈起这事。
“但即便如此,你也不要再用这客栈里的饭菜了,我真的听见他们想要害你。”梁乐看到面前人仍然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好说道,“李轲哥哥,你已经拒绝来我家住,那我只是每日给你送份饭菜总可以吧?别再不同意啦!”
正如后世所言,若你想开这扇窗,你就得先要求开一扇门。
拒绝了梁乐的第一道邀请之后,李轲显然对送饭菜的提议无法再次拒绝。何况,他虽然并未辨析清楚自己的想法,但他知道的是,他希望能每日见到这个人。
还有一事令他记挂在心,当日在天子楼,他听到冯远嘲笑梁乐,说她一个未参加童试的人,无法理解这些考生们的心态。
这句话一直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你没有参加童试。”他望向梁乐,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语调平平,不是在询问,反倒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在这样的注视下,梁乐只觉得一切谎言都会被看穿。她听出李轲语调中隐含的不满,想起这人与徐夫子一直逼迫自己念书,学八股,想让她参加科举。而如今李轲已经考完县试,来参加府试了,自己却还只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仿佛将自己幼时念过的那些圣贤书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难怪他会不高兴,便是徐夫子听了,怕是也恨不得从未有过自己这样一个学生。
但她如何能参加科举呢?
话本里那些女扮男装考科举的情节放在这朝代是万万不可能的。
在进入考场之前,所有学子需得脱衣摘帽,检查是否携带了舞弊的纸张。在这样的检查之下,没有女子可能混过去蒙混过关。
这也是李轲从未怀疑过她是女扮男装的主要原因。
女子不可能参加科举考试,是以女扮男装来念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只随便参加一场科举考试,便要真相大白。
但时隔这么久,当日她想要坦承自己女扮男装的冲动已经消散,二人又许久没见,好不容易将以前的误会解开,若是让李轲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不想搭理自己了也说不定。
出于种种考虑,梁乐心思千回百转,终于想到了一个不算谎言的藉口:“我近年来一直身体不好,念书实在太过辛苦,家中人担心我的身体,便不再逼我进学了。”
“你身体究竟如何?”李轲听了这话,果然也不再追问了,反而心思都放在了她的病上。
“其实近日已经好多了,不如这样,李轲哥哥,等你通过府试和院试,当上秀才以后,我便陪你一起去白阳书院念书。我们像以前一样,还是当好同窗!”她语气满怀期待,说出这话的时候确实是真心的,她亦舍不得李轲这个朋友。
听了这样的承诺,李轲尘封多年的心也不由得有几分动容。梁乐与他娘亲算得上是这世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如今后者已经离开了,但前者却找回来了。
失而复得。
是属于他的珍宝。
他微微颔首,并不去考虑是否可能通不过府试与接下来的院试,考不上这个秀才。只淡淡答道:“好。”
第19章 玉环与玉玦 我的同窗,我的知交,我的……
约是尘埃落定的满足,李轲感到自己几年来流淌在血液里的奔波流离都化为乌有,前所未有的安稳从心底升起,甚至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里。
不用担心再次落入孤寂的深渊,也不用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前路。
他无法判断自己对梁乐究竟是什么感情,是眷恋那一份骑竹马来的幼时陪伴,还是在这无牵无挂的世间最后那一点牵连。
他想,这是我的同窗,是我的知交,是我的亲人。
梁乐正坐在他的桌前翻看着他这几日作的文章。许久未见,他的字变得更具风骨,虽然是工整的馆阁体,但却能看出敛在方正字体下的锋芒。
她虽然这几年并未进学,但偶尔还是练字的。李轲五年前的字就已被徐夫子赞不绝口,是以梁乐闲时仍会临摹。
可毕竟随心所欲了五年,两个人曾经相似的字迹已然有了大不同。
梁乐的字更显圆润、清秀,仿佛挂在树干上的枝叶一般,如弱柳扶风,无甚力道。
李轲的字则是那树干,铁骨铮铮立在纸上,坚实有力,形神兼具。
梁乐担心这人会让她写几个字出来看看,那怕是又要惹得他不高兴了。她赶紧放下手中那张写满字迹的纸张,眼角余光扫到了挂在床前的那块玉珏。
几日前在那天子楼里遇到李轲之时,她便注意到了这块玉。如今仔细一打量,倒是有几分像她当日离开那会送到李轲家门前的那块玉环。
这样直勾勾盯着床前的眼神实在太过直白,李轲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注意到了这物件。
他眼睑微垂,遮住眸中一丝阴郁。
“玦”同“绝”,所谓“绝人以玦”。
被赠了玉玦,一般都是表达诀别、断绝往来之意。
他当日心如死灰,在门口捡到了这块玉玦。
除了梁乐,没有人会把一块珍贵的玉饰随地乱扔,便是他那时辨认不出这玉的品质优劣,亦是知晓这玉的主人——再差的玉也不会被人扔在他家阶前,也并未有人来寻过。
他只能想到,是梁乐因为自己未能送行,便留下了这块玉玦,想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也正是因此,他对梁乐才会有万分怨恨,不懂她为何能如此狠心。
他未能送别,确是他不该,但怎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并未给他,就要与自己诀别了呢?
梁乐不知道这人脑补了这么多,问道:“你是因为怪我失约,才将我留给你的玉环摔成这样?”
她没注意到李轲听见这句话是眼中绽出的光彩。
“玉环?”李轲来不及思索,重复了一遍。
“对啊,这不是我当日离开时放你家门口的那块吗?”这样的形状、色泽,若是把那一块缺口补齐,便与她留下的玉环别无二致,应当不是自己认错了。何况梁家富裕,家中物件大多是独一无二的,这世上大抵也没有第二块一模一样的玉环。
李轲感到自己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他留给自己的是玉环,不是玉玦!
是落在门前,不慎摔成这般模样的。
无数的情绪冲进他的脑海,他的动作带上几分焦急,伸手将那玉玦握着手中。
原本锋利的缺口在经过这几年时光的洗礼之下变得圆润起来,触之亦不割人。
但最开始,他记得,这道缺口并不像如今这般规整,反倒是有些不平。
梁乐那时留下玉环,是想暗示她的女子之身。但如今发生这许多意外……
她只好含糊说道:“我当时是想跟你说,我还会回来的,“环”同“还”嘛。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她担心会被李轲责怪,但后者已被满腔的欣喜冲晕了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