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名觉得,似是在为扇面那两条死鱼撒盐——
纸扇开合之间,抖落些金屑,挥舞之时带起微风,抚平了她的燥热。
与店家道过谢后,她便继续兀自在前面走着。杜叶随着她身后,轻轻展开那不像话的扇面,心中五味陈杂。
她走过下一个拐角,便见得衣装铺子门口蹲着一个穿着短袍的女子,腰间挂着一串钥匙,抱着一册书对着宁安街口探头探脑。
似是见到了连灵,当即站起来,快步朝着两人奔来:“王爷!您俩怎么走过来的?”
“马车抄不了近道,还是走过来快些。”连灵收扇:“刘员外派你来的?”
“小的把这片地的租契都拿过来了,王爷尽管挑!”伙计点头,连忙侧过身,在一旁一边带路。
“我听李风阁下说,两位想开医馆?”
“对,可有合适的地段?”
“宁安街前道大多都是些吃食铺子,后街比较偏僻,租出的铺子也少。”伙计翻开租契册,翻至后面几页递给连灵。
“僻静点好,夫郎觉着呢?”
“我皆可。”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会诊,煎药,病床,还得有个休息煮饭的地儿。”连灵扳着手指头:“得租大些的。”
她目光凝在半空,似是极为认真的在考量。
杜叶微微抬起头,便见得她这副模样,心中的怀疑与计算忽的被绞揉至一块,胸口莫名难受起来。
“大些的?两位跟我来!”伙计很快有了目标,当即一边往前走去。
片刻后,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打开,门外盛烈的阳光落在了内里沾满灰尘的桌椅上。
“两位先等一下,这家店面久未打理,我先清扫一下。”
先行进入的伙计用手扑了扑迎面而来的尘埃,轻咳一声,便一头扎进去,草草清理了一番,方才转过身道:“两位可以进来了!”
连灵跨入门槛,一边转过头打量这家店面。
窗门多,换风透气应该很好。地方也如她心意,颇为宽敞。
“夫郎,你看看,这家店面我瞧着不错,你可满意?”
她目光不像平常那般落在他身上,而是专注的打量着房间内,道:“后面两间房屋窗口颇大,都可作煎药煮食用。”
“那扇颇小又没窗的,当个小仓库应该不错。”
似是越看越满意,渐渐的她微勾起唇角:“病床和药柜也有不少摆放的余地,只是这里离着咱们王府有些远,不若每天差马夫送夫郎过来。”
她一样样的为他安排周到,他原先以为开医馆只是她随口一言,随性之举。
现下看来,这份心意却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认真得多。
他这才将目光落入屋内,随着她一声声的规划,似乎已经可以看见一个干净工整的医馆——
“就这间吧。”他轻声道。
连灵见杜叶点头,便俯下身,让那名伙计为她翻到相应的租契页上。
扭开一罐小小的印泥,留下她的一方赤红玉印。
她目送那名伙计离开,捏着手里那窄细的钥匙,将其中一把递给了杜叶:“月租钱由我包办,可夫郎若想试试自力更生,回去和府内的管家说一声就好。”
“不过现下还是由我为夫郎操办建成事宜。”她又将自己的玉印收回荷包,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回家和渠宁解释。
屋内空气还是有些浑浊,她轻咳几声,不由得拽着杜叶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里面有些闷,咱们先出去,明日叫家丁来清扫——”
身后的人不为所动,顿在原地。
她一怔,转过头,发觉杜叶正站在原处看着她,神情似有说不出的复杂。
“……王爷方才在融芳斋,为何要说那番话?”
杜叶伫立在昏暗的屋内,似是与她只有一线之隔,却只是安静的凝视她。
眸色墨黑,外界的炫目天光落入他眼中,也渐熄成一团微不可见的萤点。
她站在门外,正午的日光将她一身玄衣也曝白了几分,手腕还轻拉着杜叶的衣袖,但他依旧不为所动。
“本就是事实,为何不说?”她松开对方的衣袖,微不可见的叹气,只得道:“我看得出,夫郎很在意那两个人。”
“……尤其是方才在厢房时,夫郎似乎一直看着那个名叫丹月的女子。”她神色似是在回忆:“我猜夫郎不仅认识她,也有些心悦于她。”
杜叶抵着扇柄的指尖骤然微寒,却又见得她轻声道:
“若她真是夫郎喜欢的人,那我们所定的这一年之约于夫郎而言,亦是灭顶之灾。”
“夫郎不若再信任我一些。”说到此处,她眉头舒展开来,猛然展开扇子,眨着眼睛笑道:“我若是想强迫夫郎,那从一开始便不会与你定下约定。”
“又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夫郎便觉得,我这一年之约乃是戏言?”
连灵忽的俯下身,寻得他的目光,与他相对而望,一字一句道。
“我喜欢谁,就会光明正大的去求得他的喜欢。”
她目光明净,尤其在烈日下,通透宛若琉璃镜,眼底折射着耀目的光点,似是点燃的一捧星火。
第12章 我看见你俩就来气
两人走出宁安街,回到城中地段的时候,街道的石板被烤得热意蒸腾,路上已经鲜少有人了。
路旁午间小憩在车厢的车夫被两人拍醒,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连灵和杜叶,足足多收了五十文,才不大情愿的戴上草帽,示意两人上车。
等到马车停在了连王府门口,连灵也被热气四溢的车厢蒸得差不多了。
连灵一边歪歪扭扭的下车,头晕目眩,胃里也是翻江倒海,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紧随其后的杜叶实在看不过去,轻叹了一口气,只得上前隔着衣袖搀扶住她进了王府。
“王爷!杜夫郎!您俩回来啦!”揽着几支石榴花的早春正巧路过,好奇的瞅了瞅面色苍白的连灵:“王爷怎么了?瞧上去脸色不太好。”
“有些中暑,去煮碗绿豆汤来。”杜叶复又道:“府内可有地窖?最好再取些冰。”
早春哎了一声,连忙加快脚步,奔向了厨房。
连灵弯下腰咳嗽几声,方才觉得好些。
府内下仆正好奇的瞧着他俩,他转过头,缓缓伸出手轻抚在连灵背上,一下一下为她顺气。
他凑得有些近,夏日蒸腾,他衣袍上草木气息也比平时明显几分,闻着沁人心脾。
她正有些愣神的想着,便见杜叶将她扶稳,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包,凑至她鼻间——
干净舒爽又带着些微辛辣的味道。
连灵呼吸间镇定不少,整个人这才真正舒缓下来:“这是……薄荷?”
“对,好些了?”他收回香包,缓缓松手,让连灵自己站直。
“好些了好些了。”连灵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多谢夫郎。”
“我先回房洗漱了,一会儿还要会见父上。”似也感觉到热意,他轻轻叹气,将宽大的袖口撩起,抬起手,将额上细汗沾湿的长发也撩至耳后。
一片墨色随着发带散开,随后那条狭长的缥色丝带落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片刻后轻轻收紧,缚住长发。束扎起一个低而长的马尾,看上去清凉雅致。
“唔……哦,好的。”连灵见杜叶神色如常的转过身独自回房,一时间呆愣的看着对方的身影。
她总觉着……虽然杜叶似乎还是不喜欢,依旧有些讨厌自己。
却也没那么极度排斥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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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渐黯淡,夜间也凉快起来。屋内的灯火亮起,厨房间也传来暖和又好闻的香气。
连灵手捧半碗绿豆汤,分外惬意的走向竹涛阁。
方才洗了个澡,还带着几分水汽的长发分外柔顺的贴在她身后。
夜风拂过,凉意也随之渗入薄而清凉的纱衣,带去日间奔走而积存下来的一些疲劳。
她踏入竹涛阁时,渠宁与杜叶都已经落座了。
“爹。”
“就等你了。”渠宁抬起头见到连灵,专注的目光缓松下来,合上手中的账本:“菜还没上齐,咱们先吃起来。”
“虽说食不言,但我平日事务繁忙,倒也难得能见你们。”他起身,择了些青瓜放在连灵碗里:“明日你就得提前出发,所以咱们趁现在说说话。”
“听闻你与杜叶要开家医馆?”他柔声问。
“我觉着夫郎能够做好。”她转过头凝视着杜叶,轻轻点头:“既是喜欢,又有天赋。那便不可暴殄天物。”
她看向杜叶的眼神让渠宁有些恍然。
似又回到二十年前的春会,连澜轻拨开烂漫的桃花枝,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与他相遇。
如今连灵那单纯又无暇的热情他全数看在眼里,带着少年人的笨拙劲儿,让他这个做爹的看着分外感到揪心。
他不自觉又看向自家姑娘的夫郎:
杜叶安静的垂眸,周身的气息冷漠而寡淡,一双墨黑的眸子凝视着瓷碗中清澈的汤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渠宁心里有些窝火,自家女儿鞍前马后讨他欢心,整一副全身心陷进去的没出息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