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萧明毓微垂着眸,脸色淡然,元帝心中产生的一点柔情也急促流失。
终归是回不去了,可她眉眼间却还带着如他的几分相似,这不禁使他恼怒起来,想起了多年过去了都不欲回顾的往事。
做了十几载的上位者,一双眼见识了忠臣佞臣两面派的不胜数,谏言、欺骗、谄媚每日都在耳边流过,无论何种,麻木早有,但他最厌恶不过的是那些与他离心的人。
那是明晃的背叛!
明明是一介公主,却要与他随手赐下的一个卑贱的侍卫暗生情愫,明明是他捧在手心疼爱多年的妹妹,却要怨上护着杀了那侍卫的册儿的亲兄长!
为了一个低贱如尘的侍卫,要杀她亲侄儿,他的亲骨肉!
还要为了与他对抗,搬去了行宫多年未回!
元帝冷了脸,他是皇帝,万人之上,至亲又如何?至亲也该跪下,唤臣。
萧明毓却似当真知晓自己失了尊敬,走至殿中央,跪了下来,叩首道:“淑宁顽劣,和皇兄呕了多年的气,每每想起总觉得后悔,然则脾气控制不下,拉不下脸像皇兄求和,酿成大错。淑宁有罪,向皇兄请错。”
元帝猝不及防听了这话,又见她抬了头,眼底似有红意,心头一哽,“过往之事,毓儿当如何?”
他唤的是她小名,而非封号。
萧明毓跪于地,面色无波动,她稳声说:“毓儿早已忘怀。区区一个侍卫,便是还活着,也不过一面首。毓儿迟早要选驸马。”
元帝心中的重石落了地,眉目柔和。
终归是一母同胎,过往犯了错,罪不至疏隔,“你想通了便是好事,册儿处确然也有些错,晚些时候朕将他叫至你身前,让她向你道歉。既然已回,驸马一事是该考虑。”
元帝自然听说她在外养的男宠,虽觉得不悦,但相似的事于长公主的身份而言算不得常见,她终于收了心要找驸马,他颇为宽慰,“京中的青年才俊皆有你选。”
“谢谢皇兄。”
萧明毓的眉眼似染上了笑意,不似之前的冷淡。
第61章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夜幕幽深,景阳宫的仙池月影倒映,水光粼粼。
萧明毓驱净了正宫一溜的侍女太监,坐于紫檀梳妆桌前,手上把抓的黑发犹如光滑的绸缎,她另只手执着白玉梳理弄,眼神无波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寂无声。
只是片刻之间,入鬓的眉陡然锋厉,下一秒,手中的梳子猛然飞出,砸向了身侧的百凤插屏。
“哐”的一声,玉梳猛烈地震起又翻落,空寂宫殿划出刺耳的声音,“——出来!”
萧明毓转身而起,她珠钗与妆容皆卸了,连宫装也未穿,此刻却迸发出一股莫名尖锐、凌厉之感。
但是面对这盛怒的尊容,插屏之后的人却有条不紊走出,那双肖像的她眼微微眯着,带着柔和和探究的味道,“姑姑。”
“多年未见,册儿甚是想念姑姑。”
萧明毓就这么盯着他许久,手在不知觉中攥得死紧,她像是想从那双眼睛探出些什么东西来,久久才瞥头冷硬道,“大皇子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萧册走进了她,弯腰作了揖,“父皇说过的,叫儿臣来给姑姑道歉。昔日种种,册儿来同姑姑致歉了……这么多年过去,姑姑还想杀册儿吗?”
最后那句,仿佛喟叹一般,话音在她耳边盛放,萧册抬头与她平视,眼中含了三分情,眼尾挑起,带着笑。
萧明毓握紧的拳头猝然张开,被逼到极致后手猛然袭上他露出的那截脖颈,萧册却早会意识到一般,将她双手瞬间钳住,来到了她身后。
他脑袋弯至她耳畔,听着她咬牙剧烈反抗的声音,笑声厌恶至极,“姑姑,你伤不了我的,以及……册儿想同你说——将那个侍卫杀了,我从未曾后悔过,毕竟……”
萧册笑了笑,鼻息在她颈后流连,似要捕捉那份馨香。
“我杀了你!”萧明毓双眸赤红。
“长公主!”
殿门终于被打开,宣玉的身影出现在眼帘当中,面容清秀的人疾步赶来,双眼陡然睁大,下一瞬,那人却已经放开了禁锢萧明毓的手,转瞬将矛头对上了宣玉。
皇家人骑射功夫皆有人太傅授之,萧册力大,大掌将人箍得死紧,对着萧明毓笑得晦暗,“这便是姑姑多年在宫外所向?确然有几分相似。”
萧明毓面无表情看着他。
宣玉未涉武学,受人拿捏有如一只蚂蚁,他稍微一动,萧册便加大力度,卸了他下巴。
喀的一声,宣玉疼得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姑姑,”
萧册眼中似发狂,声音却逐渐清晰,“册儿不允许这般人接近你,一丝一毫皆不可……”
“但就暂且留他几日,伴着姑姑。”
他笑着松了手,转身离去,“姑姑好梦。”
萧册出了景阳宫,身后即刻有暗卫跟上来汇报。
“殿下,闫邱之那处报来,已安置妥当。”
沿路的宫灯笼在石罩中,灯火寂寂,漆黑如墨的夜撞出了一片暖融融的光,身形高大的男人不轻不重的捏着手中象征那身份的麒麟玉,声音似乎十分愉悦,“按计划进行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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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外玄霄营边围,吴邵正领着一众卫兵巡视,脚步声与行动间盔甲摩挲声在寂夜中分外清明。不知是走至哪处,吴邵猛欲抽出手中的玄铁剑,忽而出声,“谁在那处?出来!”
“是我。”
重重树影之下走出一人,卫兵中有人举着火把,可窥见得那人身材拔挺魁梧,身上所着是玄霄营校卫统领的服饰。
吴邵将玄铁剑按了回去,对来人笑道:“闫统兵怎到着这处来了,夜间意外甚多,弟兄们差些当刺客动手了。”
闫邱之背着手,声音不急不徐,“我听到些动静追来此处,也以为是刺客,听到猫叫才知认错。”
“原来如此,”吴邵抬手抱拳,“我等误会。”
“无妨,”闫邱之挥了挥手,又疑惑说,“今日听闻将军带了个家眷,不知是将军何人?”
吴邵耐心解释:“是将军夫人,留宿于此。”
“留宿于此?”闫邱之皱了眉,“毕竟是女子,是有些不合军营规矩了。”
“将军之意,”吴邵的表情看不出分毫不悦,“那必然自有他想法,我等只需遵从便可。”
闫邱之脸色僵了僵,他想起自己尽管得了沈执允诺,实则在营中的权力少之又少,和以往相比根本不是一回事。
“对了,”吴邵没管他在想什么,声音徐徐道来,“将军正找您呢,说要问您那清肃之务如何了。”
“我这便过去。”
“正好同路,我们与您前往吧。”
闫邱之手握成了拳,“好。”
未过多时便到的沈执帐外。
主帐营前的守兵将来人报上来,沈执声音听不出情绪,“传上来。”
“是。”
就这间隙,姜眠执笔练字的手停下,她抬头瞥他一眼,望见他阔挺锋利的眉眼,“不需要我回避?”
沈执捏了捏她的手心,意思明了,是叫她无需离开。
吴邵与闫邱之一同近来,行礼作揖。
与她无关,姜眠继续垂下眉握笔写起来,一副任由他们商议的样子。
闫邱之见了她欲言又止,仿佛不甚赞同,吴邵却是没什么反应,朗声道,“将军,闫统兵来了。”
沈执翻着士军公簿名册,淡淡的应了声:“好。”
闫邱之终于收了心,握紧了汗涔涔的手,仔细汇报起来,事毕又道,“共计三百二十五人,此些我查了底,多半是是大皇子殿下及各世家安插的势力。”
沈执抬起了头,看他眼神轻如羽睫,“确无纰漏?”
闫邱之低下了头,“将军当知彻底揪出这些人是不可能的,我……”
“是吗?”
那个声音极轻,落在宽敞的帐中却清晰可闻。
“不若邱之先解释一番,此人是谁?”
闫邱之不由得拧起了眉,心中不妙的感觉升起。
守卫应声将人带了上来,领头的竟是陆清林,他身后两个功夫姣好的将士,压送着一个黑衣暗探,正被堵着嘴。
闫邱之转身看到陆清林身后的人,心在刹那坠到了谷底。
“可认清了,此人可否面熟。”
沈执缓缓落下的话音不咸不淡。
闫邱之的眼瞳瑟缩了一下,转瞬神色茫然,“将军……在说什么……邱之不懂。”
陆清林:“这是大皇子的人,闫邱之,你在二皇子倒台后又为大皇子做事,假意回头,回至玄霄营对付将军,证据确凿,你还有何狡辩?”
闫邱之紧紧盯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邵方听进来一位士兵的附耳回禀,只看了闫邱之一眼便抱拳道:“将军,营中八百一十二名士兵方已被制挟,听候您的发令!”
闫邱之神色一凛,整张脸变得苍白无比,耳边传来的那些话,仿佛昭示着自己在他人眼中就是个笑话!
什么不计前嫌受他清肃之权?原来这几人,从未对他有过半分信任!
前后皆有人,他朝侧边退了两步,冷笑了两声,指着一干人等,“原来你,你,还有你!”他指上了上位的沈执,“皆不过是在利用我!既然知晓,又何故戏弄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