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化出神地看着他跟那小替身仓促间拟好的协议。
两人各自用灵识书写,他当时恶趣味作祟,故意没提协议结束的日期。
也就是说,人不死则契约永久生效。
景元化嗤了声,将协议揉作一团扔出窗外。
却没舍得撕毁。
刚才怒急攻心,脑中针扎似的疼,现在才发觉眼眶早已湿热,带着锈蚀的血气。
他毫不在乎地一揩,果然是暗红的血。
血越流越多模糊了视野,景元化头痛欲裂,摸索着抓他的剑,哑着嗓子低喊道:“来人,快来人!”
良久,屋里仍旧安静地落针可闻。
无名怒火几乎使他周身溢出黑气,几道刻毒的剑光乱飞出去,新换的桌椅摆设全部化为湮粉。
黑蟒受到惊吓,急忙从他身边逃脱,尾巴一甩打翻烛台,半山阁由竹木搭建而成,几乎顷刻间,火苗吞食了一半建筑。
火舌不敢舔向景元化,他一人坐在火海里慢条斯理擦了血,勉强看清眼前所景,讥诮地扯了扯唇。
毒烟熏得他剧烈咳嗽起来,恍然听见远处有人呼喊灭火的声音。
火光之中有白衣人慢慢走来,所过之处冰雪覆盖,温柔地揽住景元化的肩头。
“师叔,我们可以一起走吗,在毫无希望的炼狱中涅槃?”
音色清和,带着对自由的喜悦。
景元化紧紧拥住火海里的一抹白色。
“你还活着,眉眉?”
顾法宁浑身一僵。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在这一刻崩裂。
她眼前闪过一个很嘲讽的原文设定,她的师尊珩玉真人,就给竺岚月起了个只有他俩才互相称呼的小名。
眉眉。
阿珩。
以前她是竺岚月的白月光,现在她是竺岚月的影子。
尽管她俩并没见过面,但不妨碍顾法宁对她生出恶感。
妈的,早晚跟你比划比划。
“师叔,带我走。”眼看小鹤急得不行,顾法宁不得不继续,“我想活着离开暗渊,全靠师叔了。”
景元化忽然就笑了:“好,我和你一起回赤霄宗。”
第9章 握着我的手,就不要
师叔冷得像块染了墨的冰,顾法宁被箍得生疼,发觉师叔其实很瘦,几乎算作瘦骨嶙峋。
有点硌手。
顾法宁奋力带着失血过多的师叔御剑飞过紫竹林,径直找到府里的医修。
她脸上身上都是景元化残留的血,白衣被沾染得像开了大片的牡丹,府里医修还未筑基,没见过大场面,险些被吓昏过去。
顾法宁只好自己将人放在软榻上,这才手忙脚乱找出几颗补血丸。
师叔紧紧闭着眼,连唇都因失血变得惨白,一身黑衣,仿佛只剩下黑白两色,睫毛一动不动,像睡着了般。
没脾气的师叔也没了刚才的威压,皮肤苍白,骨节分明,二十五六七的外貌,加之身份,隐隐多出一层禁忌之感。
顾法宁将补血丸混热水给师叔喂进去,拧了毛巾替他擦干净脸和手,正准备去拎药罐时,许斯摇着玉骨扇子进来,跟踩点似的:“我就知道,承原早晚会犯病。”
顾法宁将位置让给他:“是我的缘故吗?”她有种不知所云的罪恶感。
许斯给景元化把脉:“是,也不是。”
许斯又说:“拿点褚兰草过来,褚兰草加幻神花,药性凶猛,准保承原忘记前尘烦扰。”
顾法宁:“前辈,我读过医书,褚兰草混合幻神花,剂量把控不好的话,会导致人失去记忆?”
“你也知道?”许斯有点惊奇,随即解释,“我倒是觉得,一份痛苦的记忆就是一份羁绊,羁绊过多心魔深重,不容易渡过雷劫。”
“……”顾法宁:“所以直接把人搞失忆,从根源解决问题?”
许斯赞许道:“不愧是承原看中的人,脑子就是灵活。”
……她还能说什么,她只能大赞一句好家伙。
“这样不会有事吗?”顾法宁还是心虚,她不知道师叔把她提溜回来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一时辰,忽然就将半山阁砍得七零八落,还点火差点烧死自己。
但怎么看,师叔发病,都跟她脱不了关系。
白月光的八宝袋里别的没有,药草药方堆成山,她心里过意不去,自掏腰包给许斯:“都在这里了,前辈看着用。”
“小友别担心,我虽不善医术,但这么多年给承原开药的剂量唯手熟尔,不过,”扬眉看了看草药,许斯抬头与她对视,“我很好奇小友的来路?”
顾法宁又把应聘编的谎重复一遍:“……所以为了给母亲治病,省点钱自己去采药。”
许斯长长地哦了声,不再纠缠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眼睛都快没了,总犯病也不行啊,小友多在他耳旁吹吹风,让承原好歹回一趟赤霄宗去找华清老仙君,老仙君的话他能听进去几句。”
顾法宁犹豫一瞬,点点头:“前辈所说,我会去做的。”
许斯满意地颔首,叮嘱顾法宁一番便要走。
临走又说:“你这么好的剑修苗子,做个注定不能见光的影子太屈才了,你且放心,我修书一封给老仙君,感激你救他弟子,老仙君会给你谋一个好前程。”
许斯说话不算客气,顾法宁知道那是前辈训导堪用小辈的惜才之心。
她凝水为冰进半山阁,带人御剑行云流水,不靠符箓为介质传导术法,不是才筑基修士能做到的。
逍遥剑派内门首席看人如炬,有些话只是没在明面说罢了。
她没反驳。
许斯在桌上留了张药方子,燃起清净香,顾法宁对着那一株袅娜升起的细烟,有点忧愁。
怎样才能不跟原文那群人扯上交集,又能让景元化乖乖回赤霄宗?
想了一时辰,顾法宁有了个绝妙的主意,让外事寮“不经意”把消息传给赤霄宗不就好了吗。
师叔行事张扬,哪会不引人瞩目,屈尊纡贵回宗门还不简单,正好,替身协议也可以稍后放一放了。
这几天接触下来,她对灵华宗充满莫名好感,打算去问问人家还招不招。
可她想走,却走不了。
景元化额前一层细汗,眼睫微颤,似乎在极力忍耐,许斯说那是景元化在与心魔交战,只需在一旁守着,莫让他走火入魔。
她的手腕被师叔紧紧攥住,触感冰凉,却强硬地不由分说。
她挣扎一会,试着将手从师叔掌心抽出来,奈何师叔人虽然昏迷,手上的力道却极大,久了被握得发红。
小鹤提着平常熬药的炉子罐子进来,小小声道:“冬梅你飞的可真快,我跑都追不上你。”看了看两人,小鹤脸一红,居然露出些许猥琐的表情,“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嘿嘿嘿。”
“但我有事需要出门一趟,你有什么法子让师叔松开?”顾法宁无奈地问。
小鹤想了想:“那位仙子笑起来和在主子身边看书的时候,主子最放松。”
怎么又提竺岚月。
“回来,眉眉。”似乎感受到手中人的抗拒,景元化露出痛苦的神色,低哑着嗓子吐字,“我带你,回赤霄宗。”
顾法宁闭眼,好笑地叹了口气。
东方的天色已开始翻鱼肚白,原谅她不是一个合格的打工人,辛苦半晚,她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小鹤,我要下班了。”
顾法宁没有犹豫,一根一根掰开师叔修长的手指。
小鹤惊恐又茫然地看到,刚才还在为主子擦汗的顾法宁骤然变脸,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马冬梅有毛病,小鹤嘀咕,然后苦着脸继续干活。
窝了一肚无名火回了半山阁,火势早已扑灭,只剩几根光秃秃,黑焦焦的断壁残垣,顾法宁从防火的八宝袋中拨拉出自己常穿的衣裳,出门去灵华宗取佣金。
已经到第二日清晨,日头还未挂起来,早雀鸣啾,除了半山阁被烧秃,城主府依旧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红衣少年靠在紫藤花架下,抱剑正对着远空出神,花瓣落在衣襟,又被风吹散。
顾法宁一发现他,脚步一拐赶忙换道走,少年已经低头看见了她,立即叫道:“顾法宁,我一直在等你!”
顾法宁若无其事过去,装作一脸惊喜:“哎呀,北堂少爷早上好。”
北堂菘神色如常,除了脸蛋比昨日又苍白了一分,不由分说拽住顾法宁:“我娘昨夜担心了一晚上,说要见见你。”
顾法宁只好先跟他走,北堂菘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问:“师叔祖怎么样?”
顾法宁:“你运气好,开龙脊又可以推迟点。”
北堂菘眉眼一弯,想笑发现在顾法宁面前可能不太合适,赶紧绷住面皮。
顾法宁觉得这小孩真好懂,掏出甘缙送给她的药盒:“这是我昨日高价从灵华宗买来的固元丹,一颗正本清源,两颗即日筑基,三颗长生不老,看你有缘,一颗一千上品灵石,即刻起效,灵华宗用了都说好。”
高门大派往往都有独门秘药,灵华宗虽然爱倒卖自家法器灵丹,但核心技术还是捂得很严实,能流出的大多价格高昂,固元丹不算独门,但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全靠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