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事实,她的嫁妆都是王府给的。
柳皇后温和地看着她,“你在王府长大,忠亲王夫妇视你为女,那都是你应得的。”
“娘娘仁慈,臣妇怕常嫔娘娘会多想。若是她不愿再同臣妇合股,日后怕是铺子里不会再有新点心问世。臣妇向娘娘求个恩,可否允许臣妇前去和常嫔娘娘好好谈谈?”
她要求的合情合理,柳皇后自不会阻挠。常嫔走得不慢,她追上时已快到听语宫。对方似是料到她会追来,眉宇间有微微笑意。
“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常嫔默许,示意宫人们不要跟来。
听语宫位置偏,比旁的宫殿要清静许多。两人站在一处还算开阔之地,常嫔望向远方神情幽幽。
“你可知那是哪里?”她问。
苏宓望过去,不知是何处。
“那是采薇宫,以前赵贵妃的宫殿。”
“娘娘同赵贵妃是旧识?”苏宓这句话是多问,妈妈能在听语宫生活多年,不止是有皇帝的刻意隐瞒,这位常嫔娘娘定然也是知情的。
以女人之嫉妒之心,常嫔同为陛下的女人难道心中没有嫉妒过吗?
“世子夫人何必试探我,该知道的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常嫔神情越发幽幽,“一入宫门深似海,在这座深宫里,你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苏宓回道:“自是陛下的宠爱。”
常嫔笑起来,笑声亦是幽幽,“非也。美人终于迟暮,色衰而爱驰。若是企望能盛宠终老,那是痴人说梦。这后宫中唯有陛下是真男子,一堆的女人盼着他的垂怜,他哪能顾得过来。他视女人为玩物为消遣,又怎么会有真心?”
苏宓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确实有点言深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不是在试探你?”常嫔又笑,“我对你毫无戒心,是因为你的这张脸。我一看到你就心生欢喜,又不能表露出来。这宫里人人都在做戏,又人人都在看戏。我看了别人的戏,自是不想别人看我的戏。你明白吗?”
“娘娘,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这一点很像你娘。”常嫔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你娘是我见过最好的人。她从不留恋荣华,亦不低眼看人。你说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富贵抛弃自己的孩子?”
苏宓低喃,“情之一字最不可捉摸,有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有人为情不顾生死,有人为情放弃所有。”
常嫔突然大笑起来,“你这个孩子心思还真是重,你知道什么情?男人啊,都是一样的。有根的没根的都一样恶心无比。情这个字,他们不配!”
她的语气有些奇怪,似在憎恨。
苏宓心有所动,“那依娘娘来看,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人甘愿被缚一生?”
“这宫里能有什么好?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你给我下落胎药,我算计你失宠。只有傻子才会觉得这宫里好,心心念念想要做那人上人。若不是身受牵制,谁不想离了这樊笼。对于女子而言,所谓的男人情爱还不如一日三餐。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骨肉,谁愿意虚与委蛇甘愿被困。”
有风吹来,苏宓红了眼。
常嫔这是在告诉她,妈妈之所以留在深宫并非是贪图皇帝的情爱。妈妈是为了她,才会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四皇子…”
“父母为子女,自是谋划深远。男人之爱终不能长久,女人得为自己的孩子另谋其它的出路。”
所以妈妈之所以生下四皇子,也是因为她吗?她身形一晃,突然很想哭。妈妈事事为了她,她却在怀疑妈妈为情爱所迷。
她手捂着心口,无比难受。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告诉你?”常嫔看着她,“她宁愿你误解她,也不想你心生愧疚。她这一生都在为你谋划,唯愿你一生平安。她不想你为她做任何事,却事事为你想在前头。”
“她不愿意我知道,那娘娘为什么要告诉我?”她以为常嫔别有用心。
然而常嫔的话让她大感意外。
常嫔说:“她愿意忍,她愿意默默奉献,那是因为你是她最重要的人。但是我忍不了,我不愿看她那么委屈。我父母早亡,被兄嫂以二两银子卖给人牙子。后来进了宫,看到的都是黑暗,见过的都是龌龊。若不是你娘,我恐怕早死了。若不是她,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温暖。我谁也不在乎,我只在意她一人。我不愿意任何人伤她的心,包括她的孩子。”
苏宓怔住了,她终于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为妈妈遮挡。人生在世,能有这样的至交好友该是何等之幸。
她朝对方重重行了一个礼。
“多谢。”
这些年,妈妈身边能有这么一个至情至诚的人,想必日子过得应该还算可以。她为自己以前的猜测感到内疚,又为妈妈的人缘感到开心。
“你不用谢我,我是心甘情愿的。”常嫔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我的后半生,都是为了她而活。”
苏宓备受震撼,动容而又尊敬,“娘娘,我送你回宫吧。”
听语宫内,宫人并不多。
常嫔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情,对苏宓的态度不冷不淡。将人晾在偏殿,她自己则借口乏累回正殿歇息。
苏宓知她用意,不气不恼。
没多时,有人从外面进来。
黑纱遮面,不是赵舒宜是谁。
“妈妈。”
第80章 五年
赵舒宜轻轻一声叹息, 眼神中有一丝无奈和不赞同。心知必是常嫔说了什么,女儿看向自己的目光才会充满愧疚。
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女儿,也不想让那些不堪坦露。那些事情并不光彩, 纵然有足够的理由, 却依然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之事。
“宓宓,不要问。”
就算是知道了, 也不要再问。
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苏宓冲过来,一把的住她,“对不起,妈妈。”
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仿佛这两世不过是一场梦。过去的一切近在眼前,她像是抱着年幼的女儿。
“宓宓,你不用和妈妈说对不起,是妈妈对不起你们。”
“不是的, 妈妈没有对不起我们。我都知道了, 你之所以留在宫中就是为了她。是我之前误会你了,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这是苏宓曾经幻想过的情景。她突然觉得好难过,难过妈妈经历的那些事, 心疼妈妈这些年的不易。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赵舒宜道:“不必为我难过,更不必为我不平。我得到过这天下最让人羡慕的盛宠, 享受过世间最顶极的锦衣玉食。我不曾受过折磨, 在世人眼中我生有所值,死得其所。就算我如今隐姓埋名,我还是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妈妈…”
激动过后,赵舒宜替女儿擦干眼泪。左看右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当年那个在她怀里咿咿呀呀的孩子,如今都嫁人了。
“忠亲王府家风清正,司马延世子也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关键是人品不凡。妈妈不盼别的,只盼你以后过得好。”
“他确实很好。”苏宓道:“我一定会好好生活的。可是妈妈,你以后真的要一直待在这宫里吗?”
赵舒宜眼有落寞,“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路。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当然要一直走下去。我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绝不可能再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有常嫔照顾我,我过得还算舒心。将来晔儿长大了,你们姐弟俩能相互照应,我就放心了。”
“妈妈,那你有没有想过…”苏宓没有说完,她知道妈妈肯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赵舒宜当然听懂了,闻言是淡淡一笑,“自古以来,出身皇家的男儿哪个不想成为那天下至尊。一旦坐上那把龙椅俯视天下,手中掌握的是最至高无上的权势,要人生便生,要人死便死。拥天下美人在怀,享尽天下美味珍馐。但是身为母亲,我却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那人上人。因为那意味着一辈子永不尽的心术算计,必将成为世上最孤独的寡人。”
她历经两代帝王,看得比谁都通透。先帝看似宠她,实则以她为棋。今上看似钟情于她,却视她为私人禁脔。他们高高在上坐拥天下,不过她却觉得他们实在是可怜。他们在算计他人之人,亦不知后宫妃嫔齐齐在算计他们。
你来我住,你图我色,我图你权。你像逗猫狗似的今日宠着这个,明日宠着那个,岂不知这些猫狗心心念念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来。
“我只希望你们这辈子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平安开心才是最好。”
“如果万一晔儿以后…”
“那是他的人生,是他的选择。”
一阵沉默,这个话题终止了。
赵舒宜细细问起她在王府之事,比如忠亲王妃待好如何。母女二人低低交谈,气氛一时间变得温馨而美好。
直到外面传来动静,苏宓不得不离开。
出了听语宫,她再看这牢笼似的宫殿,忽然觉得温暖了许多。这里有她最亲的亲人,有她的妈妈还有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