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和皇兄们已经去逝,儿子们又将要离开。偌大的后宫之中,他似乎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亲人。
他不知不觉走到听语宫外,望着那宫门出神。
明明他是天下之主,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少。这天下说是他的,但他去过几处地方?这后宫说是他的,又有几人是真心爱他?
仿佛只有那一个人,从来对他无所求。
听语宫的门开了,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他眼前。赵舒宜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默默地望着同一个地方。
“你想离开吗?”他问。
她眼神如晦,“我…很矛盾。”
如果她立马说她不想走,李岱反而不信。如果她说想离开,他怕自己会生出不该有的杀心。然而她的回答是很矛盾,如此才最合情合理。
“为什么?”
“三郎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三郎还是一个孩子。你就那么看着我,我在想这小皇子看我的眼神真让人欢喜。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三郎在一起,这些年你护我爱我,我时常觉得自己何其有幸。所以我想陪在三郎身边,能日夜共同仰望这星月。”
她转头看着他,如晦的眼中一片深情,“然而我终究比三郎大了许多,我怕自己会慢慢老去,不复三郎心中美好的样子。我想离开,是因为我不想三郎终有一日会看到我容颜不再的样子,那比杀了我还难受。”
李岱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觉得这才是他认识的赵舒宜。他在宫里长大,见过太多的算计。她的一腔赤诚让他深受震撼,他从没有想过她所思所想皆是因为他。
“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
“三郎莫要安慰我,没有人能永远红颜不老。我总会老的,我不愿接受自己在你面前老去的事实,我希望三郎记住的都是我最好看的时候。我更怕有朝一日我以苍老的面容见你,那样我宁愿与你不再相见。”
李岱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
她年纪不轻,却依然是他心中最美好的女子。后宫佳丽众多,他真正入心了只有她一人而已。他忽然觉得如果说这后宫之人还有一人是属于他的,那只有她。
这样的她,全心全意执着自己的想做的事,不曾考虑过世人的看法。从她甘愿隐姓埋名回到宫中,从她这些年默默无闻的等候,他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从不曾向他求过什么,也不曾在他面前要过什么。正是因为如此,他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柔情。
这一夜两人极尽温情,像一对年轻恋人般说了许多的话。李岱说了那些青涩的时光,那些年少懵懂时对她的那些臆想。他一直在说,像是说尽自己有生之年所有不能对外人言道的事。他还说了吴宛儿的事,他说他也很奇怪并没有很生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还是一个毛头小子,有些话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和语无伦次。这样的他不再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在红颜知己面前无所不言的男人。
天明时赵舒宜醒来,对常嫔道:“他说放我走。”
常嫔大喜,“真的吗?算他还有良心。”
赵舒宜望着镜中的自己,她早已年华不再,再是貌美也已过女人最好的年纪。她的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深宫之中度过。
以前是混吃等死无所畏惧,如今有女有儿太多顾忌。
两世为人,她对男人没有任何幻想。
李岱这个人……她还是心情复杂。
她泪如雨下,不知是哭自己这些年的隐忍,还是哭心里那种道不清的情绪。人生漫漫,路总是在前方。
亲王就封的旨意一出,似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李晔是最先就封的皇子,被封诚王。
诚王出京这一日,皇帝亲临城门送别。少年王爷英姿勃发尚显稚气,朝刚被封为贤王的李昭行礼告别。
李昭一脸不舍,“四皇弟,你的封地在西边,我的封地在南边。以后咱们兄弟二人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为兄实在是舍不得你。”
李晔是第一个就封的王爷,李昭会是第二个。
“大皇兄,即是兄弟那自是天涯连心。我会一直想着大皇兄,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最先想到大皇兄。”
“还是四皇弟懂我。”李昭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朝着李晔身后的马车拱手作礼,“常母妃,一路顺风。”
“殿下也是。”常妃回道。
突然少年跪地,朝城墙之上的父皇磕了三头拜别。
他们君臣父子一场,今日一别今生怕是难再见几回。
马车之内,不止坐着的是被特许随子就封的常妃娘娘。儿子成了亲王,生母自然也经升位分。常妃身边,是蒙着黑纱的赵舒宜。
马车驶动时,赵舒宜慢慢掀开车帘,遥望那城墙之上的帝王。帝王目光如炬,好像也看到了她。
一眼万眼,抑或者是一错万年。
相识了,相聚了,现在到了分别的时候。
“姐姐,别看了,万一他改变主意怎么办?”常妃赶紧替她放下车帘。
她笑了一下,“他…这个人挺说不清的,但我很感谢他。感谢他饶我一命,不管他出于哪种所图。感谢他放我离开,不管他是不是一时心软。我还感谢他让宓儿拥有现在的一切,感谢他给了我像晔儿那么好的孩子。”
“嗯,我也感谢他。”常妃道:“我感谢他把你带回来了。姐姐,以后到了封地,就再也没有管我们了。我是太妃,你是王爷的干娘,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哎呀,我们天天出去玩,逛庙会、逛铺子、去庄子上避暑,你说好不好?”
“好。”
人马远去,城墙上的人还在目送。
就封的队伍行驶两个时辰后,远远看到前面亭子里有人在等候,等候在此的是司马延和苏宓夫妇。
常妃和赵舒宜从马车中出来,几人相顾无言。
越是到分别之时,很多话反而显得多余。赵舒宜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那双与苏宓相似的杏眼中有太多的不舍。
“一路顺风,常来信。”苏宓说。
“一定。”李晔回道。
姐弟二人言简意赅,无需多言。
“他日你们有空,来北地玩。”
“好。”
苏宓看着赵舒宜,母女二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常嫔道:“听说你怀孩子了,这第一胎最紧要。以后等孩子大了,你们一家人去封地玩。本宫让王爷好好招待你们。”
“好。”
马车再次行驶,将亭子远远抛在后面。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人马行走过后留下的扬尘与那些送别的人。
苏宓还在挥手,泪流满面。
她很高兴妈妈能离开那里,她知道弟弟一定会照顾好妈妈。比起不舍来,她更多的是高兴,她哭是因为太高兴了。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吗?”
“会的。”司马延说。
人生还很长,她想去哪里他都会陪着。
她不意外他的回答,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是她的救赎,时至今日更是她这一生最大的依靠。她觉得自己太过幸运,这一世能和妈妈重逢,多了一个那么好的弟弟。她的身边还有他这样的伴侣,上天真是待她不薄。
“司马延,我有没有说过我很喜欢你。”
“你是忘了吗?”他凤眼微眯。
“不是。”她泪中带笑,“我只是想再告诉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也是。”
仿佛他们的相识就在昨日,他是王府郡主她是寄养的孤女。那时她还想和他成为闺友,以后在朝天城中狐假虎威。而今他成了她最坚实的依靠,能护她下辈子在朝天城中一生荣华。
昔日他们红帐之中话将来,谁知他似狼人入梦来。
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苏宓觉得自己这一生至此无憾。这一世还有很长,前路必将是风雨同行荣辱相伴。
“司马延,谢谢你喜欢我。”
而我,也谢谢喜欢你的自己。
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