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闻言,下意识摸了一下肚子,略沉吟了一会。
她当然知道宗朔是为她顾虑,可这件事,因搀和进了一个尹昭容,谢小盈就直觉不大正常。
连皇帝都说尹氏意在后位,就说明尹昭容的行事,在宗朔跟前已然留下过痕迹。
既然尹昭容是个想要做皇后的女人,她岂会因一时降位就偃旗息鼓,放弃这么大的目标?
谢小盈总觉得,尹昭容定有她的盘算。
而这番盘算,虽今日未必应在谢小盈自己身上,但长此以往,若宗朔表露出半分更明确的态度时,尹昭容的锋刃,说不准就会朝着她、朝着她的孩子而来。
谢小盈不想置之不理,纵容一颗种子,无声无息地长成大树。
若那种子藏得是邪念,是害人的苗头,她定要早早掐死,好护着她自己、护着她的孩子,一生无虞。
想到这里,谢小盈便对宗朔坚定道:“陛下,这事我还是要先查一查。今日若没有尹昭容保护,受伤的恐怕就是璟郎了。璟郎还不到四岁,若他被这样烫一下,后果该多严重?林修仪是做母亲的,又该多心痛、多懊恼呢?稚子无辜,若其中真有什么人的算计,为着璟郎,我这个办宴的人,都该给林修仪一个交代的。我与林修仪都是做母亲的,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恐怕林修仪也很想为璟郎讨个说法。她没来寻我,只不过是敬畏陛下,暗自忍耐而已。”
宗朔闻言,一时颇欣慰。世人要求女子不嫉妒、心宽容,其实并非容不下女子对有情郎的在意,而是为了子嗣计,尤其要求大妇的不妒能容。一直以来,宗朔都认定了谢小盈是个醋坛子,因她原本身份低,宗朔甚至还为她这样的醋意,有几分乐在其中的沉迷。只时间久了,久到宗朔对谢小盈的情意越来越深,渐渐希望能让谢小盈坐到更高的位置上去,宗朔这才开始多了些忧虑。
忧她未必能戴得住那顶沉甸甸的凤冠。
权力的滋味虽甜美,可并非人人都能握得住、担得起那份重量。
此刻,宗朔见谢小盈既能洞察世事、敢于担责,又宽容慈爱,能为非己所出的皇嗣考量,他自然是再满意不过了。
不论最后查出来的结果如何,宗朔都已决定,必要好好支持谢小盈,借着此事,为她彻底立一立威,铺就来日的路。
思及此,宗朔缓慢地笑了,他捏住谢小盈的手,没再反对,只说:“盈盈都这么说了,那朕便静候你查明真相的消息。若遇力有未逮、鞭长莫及之处,你尽可寻常路、赵良翰等人襄助。朕的人,就是你的人。唯独一件事,你要牢记。比起真相,朕更在意的还是你与孩子。”
因得到了宗朔的支持,谢小盈第二日一早,才让荷光亲自去代她传话,将与这件事相关联的人都传到了颐芳宫来问话。
邢宫正昨晚已让底下人审了那内侍一夜,他此来,是带着供词一起的。
谢小盈翻看了一遍,才交给杜充容等人传阅。
犯错的内侍倒很老实,承认了是自己脚下生绊才摔了,没有与任何人的图谋,也没有算计,纯粹是工作失误,但他愿意承担罪责。
宫正司的人更老道,当然不会因当事人大包大揽,就把这个当了真相。邢宫正还问了尚食局和这个内侍同寝的几人,将这内侍在后宫里的“恩怨情仇”全梳理了一遍。
然而,这内侍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奴仆。性子本分,沉默,在宫里没什么干亲,他是个孤儿被卖了净身,所以宫外也早没了亲眷。打听他来往过的人,都是差事有交割的,一点儿疑处未有。
这样的供案,别说是给谢小盈,就连宋尚仪看了都说不出什么,十分悻悻地起身赔罪,“是奴选人不力,为昭仪添忧,奴请昭仪责罚。”
谢小盈叹气,“尚仪快请起,既连那内侍都说了,只是他意外绊倒,这样的事防都防不住,我如何能怪尚仪呢?”
杜充容微微皱眉,坐在谢小盈下首喃喃:“……干干净净,一场意外……”
谢小盈扭头看了杜充容一眼,两人视线相错,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样的怀疑。谢小盈便顺势让宋尚仪等人都先退下,单独留了杜充容商量,“杜姐姐,你怎么想?”
杜充容谨慎开口:“臣妾那日与林修仪隔着一位胡充仪,因此看得并不分明。但臣妾是记得,是尹昭容特地叫二皇子换了个位置,然后碰巧宫人就洒了汤,尹昭容上前主动回护……因此,臣妾想,假若二皇子不换这个位置,尹昭容还会不会护住林修仪呢?若没有误伤二皇子,陛下昨日恐怕也不会如此震怒,姐姐就更没必要生出这么多的忧心。”
她将那日的事一说,谢小盈也想了起来。璟郎是与林修仪闹了一会,尹昭容说了几句,他才换到了林修仪与尹昭容之间的位置坐。如果没有尹昭容这句搭腔,皇子照规矩都是要在母亲的下首侧,即便宫人洒了汤,最多是烫着林修仪,尹昭容也不必出手相救。
没了误伤皇嗣,这事情的意义一下子就会简单许多。
为着一个林修仪,宗朔肯定不会动肝火,至多骂几句没规矩,谢小盈自然也不会为这事多思,最多照顾照顾林氏,隔三差五让侍御医勤去看着些罢了。
归根究底,这事之所以让谢小盈觉得敏感,就是因为这桩事既涉及了一个尹氏,又涉及到了皇子。
经这样一想,谢小盈顿觉思路清晰了起来。
正如宗朔所言,宫里的腌臜事多,真想要盯着那内侍慢慢梳理调查,恐怕很是要耽误一些时间。若这件事真是一场意外,谢小盈将大把人力物力精力都费在调查一个不起眼的内侍身上,说不准就要错过尹昭容后面的动作了。
与其浪费心力地抽丝剥茧,倒不如以静制动、守株待兔。
“荷光,你去宫正司代我传话。”谢小盈淡淡启口,“那内侍,饶他一条活命,将他发派去离宫做苦役恕罪即可。但要宫正司寻人替我盯住了他,若有人中途来害那内侍性命,必要保住他,也要将害人者查出。此外,杜姐姐,你与林修仪说起来也算有旧。往后起,要劳烦你多多去飞霞宫,常探望修仪与璟郎,若她二人有一丁点儿不好,第一时间同我说,切莫耽搁。”
杜充容一听就明白谢小盈的意思。
尹昭容既都与皇嗣搅在了一起,单看皇嗣与生母之后什么情形就好了。
璟郎已不是婴童,每日都要去前廷读书进学,他的动静,是最难隐瞒的。唯独林修仪常日深居内宫,还是要让自己人常去看看,方能知道底细。
她立刻应道:“请昭仪放心,我与林姐姐关系称得上和睦,原先与璟郎也熟悉。飞霞宫里我也有能探消息的人,如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会随时来禀告昭仪的。”
谢小盈本想着,尹昭容既趁着端阳宫宴已然出了招,恐怕出不了几日就会有下一步。却不料,转眼一个月过去,内宫里风平浪静,据杜充容称,林修仪与璟郎都还算康健,并没出什么问题。唯独有一点变化,就是林修仪与尹昭容前所未有的亲密起来,时常领着璟郎到平乐宫拜访,杜充容听林修仪亲口说,尹昭容还在为璟郎教导课业,十分尽心。
虽如此,谢小盈也没敢放松警惕,令杜充容继续与林修仪来往着。
转眼七月,赶在无忧三岁生辰前,莲月总算被安排回到了宫里,一并入宫的还有万里迢迢自扬州发派来的接生婆子,与宗朔让内侍省亲挑选预备上的奶口。
莲月之所以耽搁到七月才入宫,盖是因为她在去岁年底也怀了身孕。四月生产完,落地得了个儿子。谢小盈想着她刚生完孩子,立刻就叫母子分离,实在太不是人,便叫她在家歇一歇,养好身体,待自己临产时再入宫也不迟。莲月其实比谢小盈更盼着要回宫去,因她自己生了一回孩子,才知道这事到底多疼、多磨人,想着自家娘子还要这样再来一次,莲月巴不得赶紧回到谢小盈身边好好照顾。
因得知莲月是要进宫侍奉谢小盈,谢小盈的二嫂更是主动表示愿意帮衬,可以让莲月的儿子先到谢府上来住着,她会亲自领人照看,必叫莲月无后顾之忧。能得主家这般恩遇,莲月与她丈夫愈发没怨言,两厢安排好,莲月便急匆匆地回宫里来了。
谢小盈已近八个月的身孕,颐芳宫里将产房等都布置完毕。
怀孕到后期,谢小盈难免有些精力不济,走路、坐卧,各有各的困难和不舒服,宫里的庶务渐渐被杜充容接手过去,连杨淑妃都不再避嫌,亲自往颐芳宫来看了谢小盈两回,宗朔知道也没说什么。
眼下,荷光负责打理着整个颐芳宫的琐事庶务,还要分神盯着无忧那边的乳母与婢子。莲月已算是有经验的仆妇,便贴身专照顾谢小盈的饮食起居,时常为她按摩小腿与腰部,好帮着谢小盈撑过最后这两个月的关卡。
七月底,延京城最难熬的盛夏已至。
颐芳宫正殿内不敢镇太多的冰,怕让谢小盈受了寒。可不镇冰又不够凉快,谢小盈孕期畏热,十分熬不住。
莲月坐在谢小盈身边给她打着扇,陪她坐在明窗下头说着话,想转一转谢小盈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