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被宗朔那语气逗笑,但还是摇了摇头,“陛下,皇后既逝,以我的意思,今年停一年先蚕礼未尝不可。先蚕礼实在辛苦,从前我看仁安皇后既要斋戒、又要劳酒,折腾好些天,很不容易。我这孩子怀得月份尚浅,还是想好好休养一阵子……其实照我的想法,晋位都不必急。贵妃与昭仪不差些什么,淑妃姐姐不会刁难我,昭仪之上本也没旁人了。只现在就晋位,我就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怀着孕,万一哪里有个疏漏,再着了别人的道,那时候就是一尸两命了。”
宗朔听到最后一句当即瞪眼,“别胡说!”
谢小盈顺手拍了拍木桌子,“呸呸呸。”
呸走了晦气。
宗朔顺势抓住她的手,谢小盈的顾虑他并非不能理解。只他心里急得很,巴不得这孩子明天就能落地,落地便是个儿子,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谢小盈送到更高、与他更匹配的位置上去了。
可惜,这样的期盼他却不忍与谢小盈说。
女子怀胎,是儿是女本就是没有定数的事情。他纵期许,却不愿为了这个叫谢小盈怀胎时生出忧思与惊惧来。
即便不是儿子,以他们的情分,长长久久下去,总会有的。
宗朔不免想到仁安皇后早些年所经历的流言蜚语,先皇后曾有过的忐忑与难安,他怎忍心叫谢小盈再去历上一遍?
两人双手交握,一时谁都没说话。
谢小盈晃了晃宗朔,追问道:“听我的,好不好嘛?”
宗朔无奈一笑,把谢小盈揽紧,“好吧,眼下你最大,朕当然都依你的,要不要朕再传你母亲进京,请她继续照料你?”
谢小盈心思微动,“母亲倒是不必麻烦了,但她上次选的接生婆很好,我还想用她,莲月侍奉我也很妥帖,若是陛下允许,临产前我还想将莲月召回来帮衬荷光一二。”
宗朔岂有不应,“这些都简单,朕令赵良翰去给你办,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不必一一回给朕,到时候直接吩咐赵良翰即可。从今往后,朕对你,无有不从、无有不许,就盼着你在朕的身边,能是真正的快活。”
……
前朝,后宫,在短短几日内,都或快或慢地被昭仪谢氏有孕的消息,牵动起了神经。内宫情形与局势,干系着各大世家的命运与决断。
原因无他,早在成元九年的年末,因后位空悬,各世家便暗中蓄力,对无主的凤印个个虎视眈眈。
不少人家都将家族里适嫁的女儿全召集了起来,细细相看,哪怕身上有婚约都难能例外。
皇后之位于世家而言实在要紧,世家之所以能朝代延绵,维持着与皇室不相上下的地位,始终围绕在掌权人的身侧,保持着身为上流士族的利益,靠的,就是姻亲。
能成为皇后,便能为皇帝诞下嫡子,嫡子就能成为储君,继而成为新帝。
作为新帝的母族,一个世家所能享受到的便宜与利益,与寻常世家便不可同日而语。
即便称不上是簪缨大族,靠着送女儿成为皇后,也能真正地进身为皇亲国戚,从而为家族抬高地位,跻身真正的上流阶层。
仁安皇后薨逝虽还不足一年,因皇帝总是做出思念元妻、珍重元妻的姿态,大臣们倒还不至于太没眼力见儿地去劝皇帝及早立后。但大家都明白,这事或早或晚,必要先准备起来,才能占尽先机。
众臣看得出来,理论上,诞育皇长子的杨淑妃原本是继后的不二人选。但以皇帝和英国公一族势同水火的劲头,杨淑妃恐得不到这份殊荣。那往下数,尹昭容与胡充仪两家,颇有些蠢蠢欲动。
尹昭容之父现为吏部尚书,胡充仪之父则为工部尚书,二人都是天子近臣,虽谈不上是世家,却都是本朝新贵,深得皇帝重用。
这两人而今牟足了劲在皇帝面前表现,但求凭着前朝得皇帝的信赖,能为女儿于内宫博个优越。
三月底,正巧是尹昭容的生辰。尹尚书代妻子向皇帝求了个恩典,想让尹夫人入宫去为女儿庆生。
宗朔犹豫了下,到底还是答应了。尹尚书看人极准,在吏部主持多年,可谓是游刃有余,考官选官,眼光独到,颇为宗朔所信任。他虽知道尹氏有些小心思,但尹尚书于朝有功,母女团聚这样的小事,准便准了。
因涉及外命妇入宫,宗朔当晚便与谢小盈知会了一声。
谢小盈也是无可无不可,她道:“陛下都许我与阿娘团聚,叫尹昭容见见家人,亦是好的。原本大家趁着年节与先蚕礼,都还能在皇后恩准下见一见家人。只今年仁安皇后不在了,反倒没了机会。陛下既许了昭容,不如也让胡充仪与杜充容的家人,得了机会进宫看望一次吧。”
“唔,你说得不错。”宗朔平日从不想这些事,被谢小盈一提醒,他也想了起来,“这两年夏日无大汛,胡尚书也算功不可没。朕虽暂时不准备给他们提官衔儿,这种虚赏倒可以安排一番。”
再看向谢小盈,便愈发觉得她有一种“贤内助”的架势了。宗朔忍不住笑,凑到谢小盈耳边一香,随即才说:“那这事你与她们说吧,好叫她们记一记你的情。看什么时候她两人想见家里,是生辰也好,节日也罢,你看着安排就好。”
谢小盈答应下来,翌日先同杜充容说了,转而又叫人请了胡充仪来,告知一番。
杜充容的感激自不必提,胡充仪却颇震惊,有些讷讷,回到了绮兰宫里,还忍不住在思考——这会是谢昭仪怎样一个圈套?她虽思念母亲,却该不该让家里人入宫蹚这个浑水?
胡充仪犹豫间,尹夫人已率先入了宫,至平乐宫看望女儿。
其时恰是仲春时节,平乐宫内夏花尚未开遍,但已是枝叶繁盛,树冠翠翠。
尹夫人由尚仪局的女官引至平乐宫内,守着礼数,先对自己的女儿跪拜,口称拜见昭容。
尹昭容自去岁被皇帝降位禁足,大大伤了颜面,这近半年来都不怎么走出平乐宫,不愿见人,因此本就冷冽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郁郁。她立在殿内阴翳一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尹夫人抬头一看就慌了,眼眶发湿,焦急地问:“昭容啊,怎忽地如此消瘦了?可是病了?还是底下人侍候不经心、抑或……抑或是昭仪掌宫,叫你受委屈了?”
尚仪局的女官并未离开,立在旁边幽幽提醒了一句:“尹夫人,请慎言。”
“……我……”尹夫人想解释,那女官又道:“夫人,于昭容面前,请称‘妾’。”
尹夫人被噎住,朝着女儿重新一拜,“妾失礼,请昭容恕罪。”
尹昭容神情淡淡的,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母亲不必多礼。”
她两人对望着,尹夫人有些不敢说话了,只眼眶里的泪收不住,断线似的往下掉。
尹昭容避开了母亲怜惜的目光,仍是旧时那般高傲姿态,她转首看向尚仪局的女官,淡淡道:“陈典赞,今日是我生辰,陛下才许我母亲入宫探望,请典赞通融一二,生辰日,总该叫我与母亲说两句体己话。”
那女官倒也不得寸进尺,很快躬身施礼,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尹昭容将其余侍奉的人也轰了出去,这才沉默地去挽母亲的手。尹夫人抬手直接抱住了女儿,痛泣道:“乖乖,娘的乖乖,是我和你爹没本事,叫你在宫里受苦了啊……”
女儿从前与陛下那是多深的情分,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若非尹家不够显赫,当年风风光光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怎会是那蠢笨至极的顾氏女?
尹昭容拍了拍母亲,语气倒还算温和,“娘,我还好,你不必如此。”
两人相携到了梢间之中,尹昭容这才把宫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对母亲一一说出。
尹夫人惊愕地捂住嘴唇,“你的意思是……仁安皇后死前竟要害谢昭仪一把,这才牵累到了你?”
“嗯。”尹昭容垂眸,眼下一片青色,“女儿与后位,原本只有一步之遥了。若非这里中了顾氏的计,今日宫里,不会是这般局面。”
尹昭容想了很久,宗朔那日责她至深,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本有着更高的期许?
而顾氏刻意将她置于此位,是不是又因为顾氏深知宗朔对皇后的要求,才这样算计?
她漏算了一步,但没关系,尹昭容想,她一定还有旁的机会。
“娘,谢昭仪虽有内宫专宠,却不足为惧。她出身商贾,家族鄙薄,陛下再宠她,谢氏也登不上后位。这个人,我容得下。”尹昭容告诫过自己,她决不能步顾氏后尘。她要的,是中宫皇后的名,她不要的,是再去争皇帝的心。“只我……没有孩子,实在是艰难了一些,陛下与谢昭仪太亲厚,我得不到机会。”
尹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其实是跟着丈夫长大的。因她早年在荥阳老家侍奉婆母,唯有女儿早早被丈夫接进了京城,在身边精心教养。她生孩子时毁了身子,没能再为丈夫生育其他孩子。丈夫倒是专一,并不为膝下只有女儿遗憾,全副心思都灌注在女儿身上。
比起丈夫和女儿,尹夫人时常觉得,她的“眼界”小了。她只能做个内宅妇人,没法子为女儿图谋更多了。她唯有听女儿的,“好乖乖,你需要爷娘为你做什么,你尽管说。家里现在都指望着你,我与你爹爹,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爷娘知道你想要什么,知道欠了你什么,那个位置……该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