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宗朔一边就要起身离开。
他还记得谢小盈厌他,甚至想用杜婕妤激怒他、赶走他。
但宗朔刚走了几步,却感到一股力量牵绊住了他的袍子。宗朔以为是什么压住了衣角,回过身他才发现,是谢小盈皱着眉头抓着他的衣服,极虚弱地问:“陛下要去哪里?”
宗朔不敢动了,怕自己害得谢小盈要费力。他定在原地,温声解释:“朕就在门口,你先好好用膳,若你愿意,朕再来陪着你。”
谢小盈闹不清楚皇帝这是怎么回事,她手指轻柔用力,把宗朔的袍角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下,“我没有怨恨陛下,陛下坐吧,我先吃口东西,再与陛下说话。”
宗朔闻言果然没再坚持要走,只是到一侧的软榻上坐下来,隔着些距离,谨慎地望着谢小盈,唯恐令她不快。荷光想要给谢小盈喂粥,谢小盈并不用她,自己拿了勺子,缓慢地喝完了一碗熬得烂熟的小米粥。粥中米少汤多,谢小盈入喉时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适,但滑进胃里的感觉倒是不错。米粥暖呼呼的,让人有了久违地饱腹感。
她还活在这世上。
谢小盈的情绪与体力慢慢复苏,她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也想起了自己中毒当晚的痛苦。
这是有人刻意要害她,她尚且是一个成年人都无力自保。倘若这人的毒是下给无忧,要害无忧呢?
谢小盈倏然间胃口尽失,她松手掷了汤匙,银勺柄碰在瓷碗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宗朔与荷光俱是一惊,荷光抢先劝道:“娘子这就不吃了吗?奴再喂娘子几口吧?”
谢小盈虚弱地摇了摇头,身子向后靠去,静静地闭上了眼。
她还记得那种浑身麻痹、双手失力的感觉,记得腹部那种让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
谢小盈的手指不知觉地攥紧被面,宗朔眼尖地发现,几步迈了过去,握着谢小盈的手,紧张地问:“盈盈,你可是哪里不舒服?朕再传陈则安过来!”
“不……不是。”谢小盈重新睁眼,对上了宗朔焦虑的视线。这一刻,谢小盈很清楚地知道,她确实怨宗朔,只这股怨,太复杂,也太沉重,掺杂了太多不该存在的东西,才令谢小盈压抑至今,也逃避至今。
但走到今天,连宗朔都已经知道了她的情绪,她又何须再苦苦掩藏?
谢小盈轻声问:“陛下,害我的凶手是谁?”
宗朔呼吸一滞,顷刻间散乱了出去。
他挥了挥手,令殿内侍奉的人都退了下去。
谢小盈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宗朔,仿佛生怕他不会说实话。宗朔沉吟极久,才开口:“是……皇后。”
殿内遽然安静下来。
谢小盈不敢相信,她既不信皇后人之将死,还能布局害她,更不敢信,皇帝竟会诚实地将这件事告诉她。
良久,谢小盈怔怔地问:“陛下如何查到的?”
宗朔没想过要瞒谢小盈,当下就一五一十将谢小盈昏迷几日里发生的事如数说了出来。因怕谢小盈动怒,宗朔还道:“朕下旨凌迟了宜茹那个贱婢,顾氏做出此等违禁宫规之事,朕也传了密诏,不准皇后葬入帝陵,暂将她的棺椁下葬了妃陵之中。生同衾、死同穴,朕的身边容不下这样的女人……只是魏国公是立国肱骨,朕不忍为内宫事夺他一生疆场搏命之荣,朕暂且卸其军职,放了魏国公世子赴岭南外任,令其十年不得归京。若你心中还有不快,朕就再夺魏国公夫人的诰命,你如果想,朕也可以传其至内宫来,你亲自申饬她,令她代女赔罪。”
谢小盈听得耳边嗡嗡的,却还是脱口道:“不用了,已尽够了。”
她刚刚确实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不管那人是谁,她都要拼死求皇帝给她一个公正。然而皇帝眼下做的,已比谢小盈想要的多很多了。
宗朔有些克制不住,低声下气地问:“盈盈,你早知道皇后会害你,是吗?所以朕当时没有护着你,你才那么怨朕,责怪朕,不肯与朕修好……”
“不是的。”谢小盈望向皇帝,却说了一句比她承认这些还要诛心的话,“我虽知皇后恨我,但不知她会这样害我……且我一直以为,就算她当真要做些什么,陛下还是能保住我的。”
一刹那,宗朔竟似被千刀万剐般,胸口升起无法抑仄的锥心之痛——谢小盈终究是信他的,可他却并没能真的护住她。
宗朔几乎不敢想,那日若赵良翰守着他的旨意没能报给他知道,若他因为种种顾虑而晚来一步,若他没有传陈则安等侍御医入宫……那么多阴差阳错的瞬间,设若他有片刻之疑,怕都不能救回谢小盈了。
她是内宫女眷,一生荣辱与命运都系在他掌间。
可他却有太多一念之差,能害她香消玉殒、化作灰散。
宗朔忽然明白,谢小盈为何要坚持守着本分,弃掉他的情了。
因她于他,是一粒渺小的沙,沙湮没于尘土,纵然落魄,并不危险。
可一粒沙若孤独地落于高台,春风亦是刀刃。
第128章 一家三口 宗朔怔了一瞬,不敢置信地望……
谢小盈体力不济, 醒来没多久,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好在她既醒了,总归是能与常人一般作息生活了。
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 谢小盈如常醒来。她正想喊荷光,却发现皇帝歪着身子, 就躺在她目之所及的外殿软榻上。
谢小盈还没来得及出声,宗朔便也醒了。他睁开眼,堪堪对上了谢小盈的视线。宗朔忙起身,趿着鞋往谢小盈床边走去, “盈盈,你醒了?今天感觉好点没有?”
他一出声,外头常路等人便听见了动静,宫人们鱼贯而入。常路上前亲自捧着袍子请皇帝更衣, 宗朔却弓着腰, 先伸手摸了摸谢小盈的额温,见她不发烧, 宗朔才退到一侧去更衣洗漱。
这动静对谢小盈而言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她中毒前, 宗朔已很久不曾留宿在颐芳宫,她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却被荷光等人扶住。
“娘子这就要起吗?”
谢小盈脸微红, 低声说:“我想去方便。”
荷光与兰星一左一右将谢小盈撑起, 谢小盈还是头一回下地,众人都有点心惊胆战的。因陈则安多次说过,钩吻中毒之后最怕毒性不清,遗留痹症。若是下肢麻痹, 唯恐谢小盈此生再难恢复。但这话说了难免让人悻悻不安,大家虽知道,却没在谢小盈面前明说过。兰星与荷光对视一眼,牢牢地把着谢小盈的胳膊,唯恐她一次站不起来,彻底心灰意冷。
万幸的是,谢小盈很轻松地就站稳了。她踩着软鞋从脚踏上迈下去,还对荷光与兰星玩笑说:“你们也太用力了……我胳膊都被你俩攥疼了。”
她话音方落,抬起头,才发现宗朔也直勾勾地对着她看,表情俨然是松一口气的样子。
谢小盈有些奇怪,但宗朔很快走近她,从荷光手里接过了她的身体,“朕扶修媛去,你们退下吧。”
“……陛下,我是要去……”
“朕知道。”宗朔截断谢小盈的话头,只扶着人往净室走,“朕力气大,你若不小心摔了,还能抱你回来,你的婢子没有朕顶用。”
一边说,他一边陪谢小盈到马桶边上。好在没等谢小盈赶他,宗朔已经避到了外头去,“好了叫朕。”
谢小盈:……
宗朔就这样一直陪着她用了早膳,看她好好喝了两碗粥,这才到前头去朝议。
谢小盈对宗朔这种行事作风颇有点不大习惯,但荷光等人却显得一派镇定,仿佛习以为常。谢小盈本没多想,她只说:“趁我精神头好,让薛妈妈抱无忧过来玩一会吧。”
哪知,去传乳母的香平回来道:“启禀修媛,薛妈妈侍候着公主去崇明殿了,约莫要午膳的时候才能回来。”
“……去哪儿了?崇明殿?”谢小盈愕然失声。
荷光从旁解释:“娘子病着不知道,这几日都是陛下亲自领着公主呢。因咱们公主爱画画,陛下特选了两个弘文馆的校书郎教习公主,奴听薛妈妈说,公主学得有模有样呢。正巧,大皇子也在前头学经,有时候陛下还传大皇子去陪公主嬉玩,他们兄妹两个可亲厚了。”
谢小盈听得一愣一愣的,皇帝这种奉行丧偶教育的男人,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在崇明殿搞起幼儿园了?
荷光瞧出来谢小盈的不信,忍不住替宗朔美言道:“娘子,您病着这段日子,陛下可都是亲力亲为地照顾娘子。白日里陛下过不来,却时常让赵良翰两头跑着探望娘子。夜里头陛下还与奴一起,亲自给娘子擦身更衣,娘子虽躺了这么久,可曾觉得身上有半点不清爽?还有娘子的药,除了尚药局的药童会尝,奴会尝,陛下还让常少监尝,生怕有半点不好。为着这个,常少监亲自派人盯着药童他们,唯恐出岔子呢。您昏迷了多少天,陛下就在外头榻上守了您多少天……陛下是当真为娘子用心啊。”
谢小盈震惊,难怪早晨宗朔那么自然地要扶她去如厕,合着这几日晚上宗朔还给她擦过身子?!她虽不意外宗朔的关心,却想不到宗朔能做到这一步,这种事有的是宫女能做,宗朔何必亲自动手?她追问:“你的意思是,陛下一直睡在外头那张你们上夜用的小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