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看了所有慈恩殿宫人的口供,虽没人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但几乎泰半宫人都听到过外命妇对尹贤妃的“颂扬”,每个人都供称,贤妃秉公处事,御下有方,若为继后定更贤明,因此,贤妃决不会是加害谢氏之人。
这样的背书、这样的美名,若说其中没有尹贤妃的筹谋,宗朔决然不信。
尹贤妃虽神情未变,反应极快地叩首谢罪,但宗朔已起身,漠然道:“你既然也知道自己有宽纵疏忽之罪,朕若罚你,想来你该认得下。即日起,尹氏夺妃号,降嫔位,禁足三十日,你闭宫自省吧!”
几日后,皇帝忽然以“全仁安皇后孝心”之名,准了魏国公请辞的奏本,左右卫上将军的兵权一分为二,另择将臣取而代之。因皇帝对仁安皇后这段时间表现出来的缅怀与心痛,众人都以为,皇帝这是准备将国丈手中的军权,向下过度给魏国公世子,以襄助顾家下一代子侄入朝养势。
很快,仁安皇后灵柩发引下葬,皇帝命中书令杨守宣读哀册,更是步行至禁宫门外奉辞,加令百官徙至城外,哭送皇后。
礼部选了六十余位世家俊杰为挽郎,其中还有魏国公世子的长子,世子更是亲自扶棺,一路随棺椁行至皇陵。然而,魏国公世子至皇陵方得知,皇帝竟发密旨,不许皇后葬入帝陵之中。魏国公世子大惊,当场闹将开来。礼部侍郎安抚道:“陵寝尚未完全建成,若此时下葬,恐扰仁安皇后芳魂。”
众人心里其实亦是纳罕,但皇帝正值壮年,帝陵修葺确实刚刚开动未经多久,先葬棺进去,确实有所妨碍。众人一番苦劝,总算将满面涕泪的世子按了下来,哄回宫内向皇帝复命。
待得魏国公世子入殿觐见,早晨还满面哀容的皇帝,此刻却显得凶狠起来。他朝魏国公世子身上掷了一章本,开口道:“你先看看这个。”
世子先是茫然,待他翻开匆匆览阅,便又眼神惊恐,陡生冷汗——那章本正是宫正司上报来的宜茹口供。
重刑之下,宜茹业已伏罪,供出仁安皇后指使她加害修媛,并道明了钩吻来处。
皇后病危前一度命宜茹亲自为她煎药,尚药局的人不敢违逆,宜茹便借机藏下了每一份药中剂量并不算多、用以为皇后终前阵痛的钩吻根,其后煎水入茶,藉此毒害修媛。
魏国公世子腿一软,惊惶跪地,拼力叩首道:“陛下,臣与臣父决不知此事啊 !!”
戕害嫔御事小,宫内行毒事大!魏国公一家出身武门,最知帝王忌惮。仁安皇后在世时多年无出已令顾氏一家上下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顾言薇又在死前犯下此等重罪,纵使他家里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也扛不住谋逆不忠的罪名!
宗朔冷厉道:“你拿这奏本回去,给你父好好看看,毒害嫔御,善妒无子,这就是你顾家养出来的好皇后。”
第127章 劫后余生 谢小盈轻声问:“陛下,害我……
谢小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在加班, 坐在逼仄的工位上在赶一个方案。甲方客户在群里不停更改需求,谢小盈趴在电脑前,一点点调PPT的字体大小。改大了, 客户说不高级, 改小了发过去,客户又说看不清, 她快急哭了。微信的消息一个一个往外蹦,甲方在提意见,领导在私聊里催促,同事的朋友圈在晒约会的餐厅, 她却留在这里一个人加班。
为什么是她一个加班来着?谢小盈坐在电脑前想,哦,是她自己要独自吃下这个项目。她想年底升职,想换新年加薪, 想攒点钱凑个首付回老家买房, 又还想买一个心仪已久的包包,她想谈一场无所顾忌、不考虑婚姻的恋爱, 想来想去,却连刷软件认识新男孩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在一个尴尬的年龄, 似乎还年轻得可以为所欲为、恣意生活,又似乎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去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处在每一个女孩都会焦虑、惘然的二十六岁。
梦境一转,谢小盈站在大街上, 漆黑的夜里, 一个人等回家的出租车。谢小盈总是很害怕这种时刻,无声中她被害怕袭遍全身,令人惊恐的颤抖。隐隐的,谢小盈听到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盈盈……盈盈……”
谢小盈抬头四顾,马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谁在喊她?总不会是闹鬼了吧!
她更怕了。
谢小盈感觉自己僵在了原地,周围明明熟悉的环境却变得陌生起来。她恍惚中已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心里只剩下强烈的恐慌,一点点占据所有的意识。那个声音还在耳边响,叫她醒来,又说要带她回家。谢小盈被吓坏了,她忍不住想跑,想挣扎,可左右一顾,才发现自己陷在一团黑雾之中,看不到出路。
到底该往哪里去……到底怎样才能回家!!
谢小盈猛地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仿若自空中坠落,蓦地睁开了眼。
一瞬间,她下意识认为自己是从某个通宵加班之后的夜里醒来,伸手就想摸枕边的手机,生怕漏掉了客户的微信。然而,她手臂才抬起来,有个人冲上前,将她的手牢牢攥住,那人惊喜道:“盈盈!你醒了?”
是梦里的声音。
谢小盈双眼很缓慢地在那人脸上慢慢对焦……是宗朔。
所有错位的记忆像呼啸而过的列车,碾压着她的大脑疾奔而来,脱节的情绪充塞进谢小盈的胸腔。她感到自己眼眶有些发热,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刹那的恍悟。
她已经回不去了。那些痛苦、迷茫,充满了抱怨,浑浑噩噩的社畜人生,以一种她谈不上该高兴与否的方式,永远地结束了。
既没有加班到怨念崩溃的深夜,也没有了藏着小小野心汲汲营营的白天。
好或不好,都容不得她选择。
谢小盈眼角无知觉地往下淌泪,宗朔坐在床畔,俯身下去,将谢小盈轻轻地拥住,“不哭了,盈盈,不害怕了,已经没事了。朕说过会救你回来,你看,这不是还好好好的?”
她闻到皇帝身上有一种陌生的味道,还混了浓重的药气。谢小盈很吃力地抬手,攥住了皇帝的袖口,“陛下……无忧,怎么样?”
“无忧好着,这几日朕常看她,你放心。”宗朔连忙说,他知道她挂念女儿,立刻让宫人去传薛氏与公主,又令人传侍御医们进来。众人围上,扶脉的扶脉,喂药的喂药,宗朔不得已往后退了几步,站在远处俯看着谢小盈。
没过多久,乳母薛氏便领着无忧进到殿内,侍御医们避让到一侧商议,给公主让出了路。
无忧多日没见母亲,一见到谢小盈,她就委屈地哭起来,谢小盈纵虚弱,也忍不住撑起身子去搂无忧小小的身子。无忧何其灵慧的孩子,她自己抽抽噎噎的,还不忘伸手摸谢小盈的脸,小大人似的说:“爹爹说娘娘累坏了,娘娘不抱无忧,娘娘歇歇。”
谢小盈攥住无忧柔软的手指,贴再嘴边亲了一口,母女二人俱是泪目,谢小盈却努力冲女儿笑,“娘娘已经不累了,无忧不哭,不让娘娘担心,好不好?”
无忧闻言便自己去擦眼泪,宗朔这才过去亲自抱起女儿,对谢小盈道:“你多日未进食,全靠汤药吊着。既醒了,朕叫她们做些粥来,你尽量吃一些,好不好?”
谢小盈点点头,虽想与女儿多待一会,但也看出来眼下颐芳宫混乱,就让宗朔先把无忧交给乳母了。
陈则安趁机上前道:“修媛既醒了,便不会再有什么大差池了。钩吻又名断肠草,此毒最伤肠胃,饮食上还需要修媛额外注意。待修媛身体徐徐恢复,还要请修媛多下地走一走。钩吻令人生痹症,若要检验清毒效果,还得看修媛自己四肢感觉如何。”
交代完,众御医便拟方子告退。
因不知谢小盈哪日能醒来,颐芳宫从早到晚不间断地备着餐食,以供需要。不过三两句说话的功夫,荷光又领着人端了粥进来。谢小盈死里逃生,颐芳宫众人都是忍着泪在侍奉。谢小盈看荷光昭然清瘦,便忍不住问:“我……昏迷了多久?”
宗朔坐在床畔,正亲自往谢小盈身后垫着软靠,扶她坐好,他抬头看了眼谢小盈消瘦的容貌,低声答说:“已有八日了,朕当真是日夜难安。”
谢小盈起先还有些朦胧的视力,眼下方恢复正常。她垂首去看宗朔,男人眼底竟然也有一片骇人的青黑,两颊也陷了一些。因宗朔本就轮廓比寻常人深,这样近距离地看着,更觉得他不怒自威,显出三分凶狠意味。
然而,察觉谢小盈的视线,宗朔却是说不出的惭愧,他避开首,语气近乎染了些哀意,“……盈盈,朕害你受此大难,实在对不住你。朕……愧对你与无忧,你怨也好,恨也好,想与朕置气、闹别扭,朕都由得你。从今往后,你若不宽恕朕,朕便以罪人之躯守着你们母女,直到你原谅朕为止。”
谢小盈闻言有些诧异,正想问,但因情绪浮起,她禁不住咳了两声,胸口食管的位置被带得隐隐作痛,谢小盈不由得伸手去捂。宗朔见状一慌,愈加紧张地说:“盈盈,你别动怒。你若不想见朕,朕这便出去。你初醒来,千万要保重身体,荷光,你来侍奉修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