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臣妾是无忧生母,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何须陛下赏赐?”
宗朔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嘴里泛苦,又不知如何是好。
杜婕妤灵机一动,打岔道:“妾敬陛下与修媛一杯酒吧,今日佳节,多亏陛下恩重、修媛宽容,给妾赐宴,妾能陪侍一侧,十分感激。”
宗朔不置可否,谢小盈很给面子,“该是我谢谢杜姐姐才对。”
三个人碰杯饮酒,宗朔哄了一会无忧,谢小盈便起身抱住女儿,“时辰不早了,臣妾先送无忧去安置,请陛下与杜姐姐稍待。”
没等宗朔阻拦,谢小盈迅速地与无忧离席而去。
庭中立刻只余宗朔与杜婕妤二人。
谢小盈把无忧送到了侧殿,由乳母接了过去。小孩子吃完饭并不能立刻就睡,谢小盈还是让人拿出新制的一套玩具给无忧,陪着她玩了一会。她近来花钱让内造办制了一套mini版小炊具,配上桌椅床等mini版小家具,给无忧在玩过家家。所有的小玩具都只有无忧巴掌大点,却做得十分精致。用的料子都是上好的楠木,磨得光平,上了清漆,谢小盈唯恐木料有刺,伤到女儿,检查了许多遍才让拿给无忧。
好在她心思没白费,女儿玩得很喜欢。
坐在无忧身后,看着她自言自语地摆弄了许久,荷光于一侧小声问:“娘子,您还不出去吗?”
谢小盈的计划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身边最重要的掌事宫女。荷光虽也劝过谢小盈,杜婕妤再可信,终归比不过自己攥着圣宠强。但事到如今,谢小盈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她只盼着自己好不容易布置这一回的宴席,借着月光朦胧,酒意微醺,杜婕妤貌美又会来事,能把宗朔哄去飞霞宫。
不去飞霞宫,去金福宫也可。
最差的情况谢小盈都想过了,哪怕宗朔想在颐芳宫的正殿和杜婕妤行事,她也没什么忍不得的!
谢小盈枯坐了不知多久,她才长长舒一口气,起身道:“走吧,咱们出去看看。”
然而,待荷光奉着她回到庭间时,杜婕妤已不知去向。
唯有宗朔一个人,脸色沉沉地坐在席面上,待谢小盈走近,他目光阴鸷地盯住对方,一言未发。
谢小盈心跳漏了一拍,她故作镇定地问:“陛下,杜姐姐呢?”
宗朔终于忍无可忍,他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谢小盈,朕已步步再退,你究竟要逼朕到什么地步才能善罢甘休?朕来你这颐芳宫,不碰你,不逼你,连留下都不敢,你竟还要给朕塞人?朕就这样令你生厌吗?”
谢小盈知道杜婕妤大抵是失败了,她有些想不通,更多的也是不敢信。宗朔难道真就到了非她不可的地步吗?
她深吸气,松开荷光紧扶着她的手,缓慢跪了下去,装傻道:“臣妾不知陛下何意,请陛下恕罪。”
宗朔逼近两步,他再也受不了谢小盈低着头躲避他目光的样子,他生硬地抬起谢小盈的下颚,恨声开口:“谢小盈,你今日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让朕留下,朕便当今日的事不曾发生。朕爱你怜你,自会一生庇佑你。如你执意要朕走,朕从今往后,再不会踏足你颐芳宫,朕给你一份体面,但你这一生,也休想再得到朕的心!”
谢小盈借着昏暗的越光望进宗朔的眼底,她看得出来,宗朔的怒、宗朔的怨、宗朔这一阵子所有的伏低做小,都是发自他的真心。然而他的这份心,实在太危险,也太脆弱。
那不是她能抵御世界的铠甲,恰恰相反,那是一个美丽的牢笼、甜蜜的陷阱,她若当真孤注一掷,便是万劫不复。
谢小盈定了定神,轻声说:“帝王之心,臣妾愧不敢受。”
宗朔想不明白,谢小盈为什么能对他这么狠心。
他所有做错的事,无非就是在皇后面前令她受了一次屈辱。她何至于这样怨他这么久、恨他这么深?
在谢小盈做出选择的瞬间,宗朔就意识到,谢小盈所作所为,与皇后几乎是截然相反。
这两个女人,一个想借旁人拼命留住他,另一个却是想拼命推开他。
杜氏根本不是谢小盈用来邀宠固宠的拉拢对象,恰恰相反,杜氏是谢小盈故意压到他情绪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要他们的关系分崩离析,她要他愤怒、要他痛苦,要他主动远离。
即便是为无忧,她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继续虚与委蛇。
宗朔一瞬间冒出个极荒谬的念头——谢小盈莫不是想要自由?
他不敢信,却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谢小盈,不论朕来与不来你的颐芳宫,你这辈子,只能为朕妻妾,是生是死,都是朕的女人。”
谢小盈深俯于地,一言不发。
宗朔怒不可遏,终究是决然而去。
第123章 【营养液22k加更】 室内灯火昏黄,……
六月, 凰安宫内,密不透风的暑热包裹着无法驱散的颓败之气,充斥着曾经华丽富贵的殿宇。
高恕民立在廊外擦着汗, 整个人显得有些枯瘦。药童帮他背着医箱, 沉默地陪在一侧,两个人都不敢说话。
片刻后, 胡充仪从殿内退出来,她与高恕民对视一眼,高恕民摇了摇头,胡充仪垂首下去, 也默然了。
皇后的身子并非无药可医,然而,他们都看得出来,皇后已存死志, 并无求生之心。
众人散去。
正殿内, 唯有宜茹还捧着药碗,跪在皇后床前, 忍泪相劝:“娘子,您吃一口药吧……”
顾言薇脸色灰黄, 仰面躺着,一声不吭。
前几日,魏国公夫人进宫看了她一回, 母女二人执手痛哭。顾言薇这才知道, 因她一时抱怨,竟累得父亲到了不得不辞官求退的地步,方能保全一家荣耀。
父母待她,一生有恩。她能嫁进东宫, 又做了九年的皇后,顾言薇知道,她倚仗的并非是超乎常人的姿容,或是拥有过皇帝真正的感情,她有的,仅仅是特殊的门第,才让宗朔不得不娶她为妻、视她为妻。
她眷恋那样的殊遇,却是无福之身,再也无法消受了。
病好与不好,有什么区别呢?即便她康健了,于皇帝而言,只是虚占后位的一个躯壳。
顾言薇忍不住想,宗朔更想立谁为后呢?
若他自己能选,入主凰安宫的,究竟会是他曾经想要求娶的尹氏,还是如今独占鳌头的谢氏?亦或是……这些女人都不能令帝王满足,他会于朝中重臣家里,再择一位完美贤惠的女子,去做他心目中的贤后?
这一刻,顾言薇前所未有的清醒。
躺在床上这半年,她终于想明白了,谢小盈便是占了皇帝的一颗心,又能如何?皇后之位,并不是人人都能坐得。倘若她没有犯糊涂,没有去与谢小盈争那些本不重要的东西,何至于到今日这步田地?
谢小盈受宠,皇帝依旧会罚她。六宫之权,谢小盈再得宠,终究是交到了尹氏手中。宫里每一个女人,对皇帝而言,都是各有各的用处。
时至今日,连李尚宫待她,都透出了疏离与怠慢。守在身边,可亲可信之人,竟唯有曾经陪她入宫的家生婢子。
顾言薇闭上眼,却轻轻伸出手,在虚空中抓了两下。
宜茹忙放下汤碗,上前握住了顾言薇,“娘子,您要什么?”
“宜茹……我有一事,想要你拼死去做。”顾言薇虚弱开口。
宜茹愣了一刻,她有些害怕,但还是说:“娘子放心,不管你要什么,宜茹都会为娘子办到!”
顾言薇偏过头,重新睁开眼,“我是将死之人,这一生,除了没能留下自己的孩子……已是无憾。只有一件事,在我死后,你要为我办到。”
宜茹心跳越来越快,她紧紧抠着皇后的手,颤抖道:“娘子不要胡说,您吃了药,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顾言薇置若罔闻,她眼神里泻出一点微弱的光。她虽明白了,却依旧怨恨。若没有谢小盈,她便不会慌乱、盲目、嫉妒,乃至于疯狂。她犯了那么多的错,沦落到今时今日,总要有一个人为她陪葬。
谢氏身份那般鄙薄,不该比自己有更好的运道。
顾言薇望向宜茹,一字一顿道:“宜茹,我……要谢氏……死。”
宜茹浑身一颤,掌心生汗。
然而她自小侍奉的姑娘死死地盯着她,令她说不出一句拒绝的话。
宜茹鼻间发酸,不知觉间泪溢了满面。
是,都是那个出身低贱的女人,害得她的姑娘受了这样多的苦。姑娘想要谢氏的命,是那女人应该的下场。
她将脸贴上顾言薇的手背,轻声应诺,“娘子放心,若娘子去了,宜茹定会杀了谢氏,再随娘子而去,到地下继续侍奉娘子、陪伴娘子。”
顾言薇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是满意的,畅快的。
她放心地闭了眼,“我的丧事,让尹贤妃来办。停灵时,无人会有提防……胡充仪念过我的药方,里面有一味药草,既能镇痛,亦有剧毒……”
七月,在某一个暴雨后的清晨,皇后顾氏薨。
这一天对于内宫诸人而言,似乎来得并不突然。因六月底,皇后便有几度昏迷难醒,高恕民施针下猛药,才将皇后勉强救回。宗朔也不复从前决绝姿态,去看过皇后许多次,并屡屡传召魏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入宫觐见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