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让气氛变得压抑沉重,对陶家来说更是如此,无声的夜雨带着一点凉意浸入土壤,淡淡的土腥味充斥着鼻腔,安静的院子里有棵枯瘦的泡桐树,在昏暗的烛火下挣出几枝嶙峋的影子。
一个人点着灯蹲在回廊下,盯着花坛发呆,雨丝被风刮进来打湿了他的衣服也没有察觉。
陆远思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没说话,自顾自地找了个地方坐着,过了一会儿,陶瑾才说:“陆姑娘□□真是一次比一次熟练,想来从前没少做这样的事。”
陶家和一般的商人不同,家仆多少都有些江湖人士,护卫还算是严格,但相比京城的权贵来说还是不够看,想拦住陆远思更是不可能。
她像是没听出陶瑾话里的讽刺似的,不在乎地说:“被罚跪祠堂的人也没老实跪着,小公子似乎没什么资格说我。”
这几日陆远思已经将陶家上下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就连陶家老太爷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都知道,可比外面传的消息要清楚得多。
而陶瑾在陶玮的手被折断后便被关在祠堂,陆远思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吃了好大一惊,到后来陆远思每晚都来,他都已经快习惯了。
听见陆远思的话,陶瑾笑了一下,他也就这点本事了,只敢阳奉阴违地逃避一些小小的惩罚,哪里比得上陆远思来得惊世骇俗?
“你说蚯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陆远思笑起来,还没说话,陶瑾就继续道:“这种生在泥潭里的东西,太阳一晒就死,雨水多了也会死,为什么还要挣扎?”
他伸手在泥地里挖了一下,抓住一只几寸长的蚯蚓来,原来他刚才一直在看这个。
陶瑾的皮肤很白,手上没有一点茧子,像是个清秀的姑娘,只可惜那只手里却抓着一只蠕动的蚯蚓,随着陶瑾的动作疯狂地扭动起来,看着有点恶心,他却没放手,表情有点冷。
“活着还要理由?”陆远思向他走过去,捏断了他手里的蚯蚓,扭动的生物断成两截掉在地上,被雨水一冲走身上的泥土,滑不溜秋地更加恶心。
陶瑾惊讶于陆远思的动作,她自己却只是不在乎的擦了擦手,说:“即便是断成了两截,它也只会变成两只蚯蚓,不会死,这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伤春悲秋实在不是陆远思的性格,当然陶瑾也不是这样的人,闻言只是垂下了眼睛,也扶着柱子站起来,对陆远思说:“陆姑娘当真值得钦佩。”
“有人要来了,”陆远思看了一眼院门,问:“小公子特意让我今日早些过来,就是为了听你伤春悲秋一番?”
听了陆远思的话,陶瑾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提起灯笼,不慌不忙地吹灭了灯火,然后走进祠堂里跪着,一边回头笑着对陆远思说:“姑娘就不怀疑是我刻意引诱,准备瓮中捉鳖?”
第79章 陆远思也没和他争辩这种……
陆远思也没和他争辩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大不大, 听着来人的脚步声,躲到了暗处。
“小少爷,老爷请你过去。”
来的是陶家的管家, 陆远思经常见他跟在陶甫身边, 能让他亲自来叫陶瑾,看来今晚的确会发生些不得了的事, 只是不知道陶瑾为何要让自己看见这一切。
跪在陶家牌位前的陶瑾站起来,也没反抗,跟着陶管家走了出去, 陆远思毫不犹豫地跟上, 一行人很快来到陶家的主院, 陶甫和几个夫人姨娘都在,和陶瑾同一辈的人倒是只有一个陶玮。
他手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脸色很得意, 陶瑾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向陶甫走去,中规中矩地行了礼:“见过父亲。”
“瑾儿, 你已经反思了好几日,我问你, 你可想明白了?”
“父亲,”陶瑾跪在地上, 头也没抬,语气平缓地说:“那位陆姑娘虽为女子,却不可小觑,她对盐运了如指掌,绝对不可能是外行人,可若是道上的人, 我们却至今没查到半点关于她的消息,现在她明确表示赵让之死和她有关,继续和她作对,对我们并不是一件好事。”
陶玮回来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陆远思并不知道,但看现在的意思,他总不能是为了给陆远思说话才惹得陶甫不满。
陆远思忍不住垂下眼睛,便听见陶玮一声不屑的冷哼:“不过是个小娘子,我还以为那盏茗背后有什么大人物,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会同意女人做出这等抛头露面的事?就算是真有什么背景,怕也是什么绝户,我们陶家还怕他们不成。”
陶玮的话让陶瑾皱了皱眉,却没反驳他,而是对陶甫说:“父亲,那……”
“别说了!那什么陆姑娘,把你哥打成这个样子,就是向我陶家挑衅,原以为可以结个好姻缘,如今看来,这女人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性子,娶不得。”
陆远思:“……”
饶是陆远思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心想说是梅儿在这里,一定能骂得相当过瘾。
就在陆远思走神时,那陶玮开了口:“父亲,那个臭娘们儿的仇我一定要报!不过若是孩儿娶了她,能帮我们更快掌握这条盐路,孩儿也可以忍一忍,等她进了我陶家的门再计较也不迟。”
但凡陆远思再年轻个十来岁,她一定当场上去让陶玮知道什么叫做祸从口出,这世上敢觊觎陆远思的人就不多,敢觊觎得如此轻慢的,这陶玮当得上是头一份。
可陶家众人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陶夫人觉得自己儿子有出息了懂事了,连夸了他好几声,得到了众人支持的陶玮冷笑了一声,话音一转把矛头指向了陶瑾:“我可不像是有些人,陶家养他到这么大,不少吃不少喝的,现在却胳膊肘往外拐,丝毫不懂得感恩,就连为家族做一点事情都推三阻四的。”
陶玮这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的,陶瑾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而陶甫这才回过神来,方才他竟然被陶瑾给带偏了,当即怒了:“你别扯到盐运上,我问的是莫大人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莫大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指莫归了,陆远思认真了些,她来陶家这么多天,终于听到了点有用的
据说这莫归油盐不进,没想到陶瑾还能攀上这层关系。
还不等陶瑾说话,陶玮又开始了:“认清楚你自己是什么东西,真以为那陆姑娘多看你几眼你就能和我一样了?”
“玮儿,”这话就说得有些难听了,陶夫人喊了他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被陶甫打断了:“叫什么叫,玮儿说得有什么错?”
陶夫人立刻就不敢说话了,这两个儿子都是她生的,陆远思虽然知道陶玮和陶瑾在家的地位悬殊,这样亲眼见到还是有些惊讶。
“陶家把你养这么大,不指望你传宗接代,现在到了你回报家族的时候,准备准备,三日后我送你去莫府。”
见识过了玉山馆的种种,陆远思在某些方面锻炼出了诡异的反应速度,顿时皱起眉头,完全不明白陶家牺牲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幼子去讨好莫归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个时代男人间的那些事应该不是拿得上台面的,陶家为了家族利益把陶瑾送给莫归难道当真一点脸面都不要的吗?
陶瑾的第一反应就是抗拒:“父亲,我不……”
“容不得你不去!”陶甫强硬地打断陶瑾的话,他提高了声音,小胡子一颤一颤的:“看来你还是没有想明白,你一个女人,抛头露面这么多年,陶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光了!现在好不容易到了你能发挥作用的时候,你有什么资格说不!”
陆远思惊讶地看向跪在地上的陶瑾,她的身形算不上挺拔,甚至算得上瘦弱,周围坐着一圈长辈,脸上带着嘲讽或者是冷漠的表情,好像陶瑾的这一生就是个笑话。
陆远思以前世的目光看待男子习惯了,竟未发现陶瑾的身形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男子都要瘦弱些,她的背脊微微颤抖着,在陶甫冷漠的目光下抬起头来:“父亲,我可以一辈子都做男人,我可以为家族做很多事情,无论是盐运还是……”
“男人!你拿什么来做男人?你是能给陶家传宗接代还是能给陶家光耀门楣?”陶甫根本不给陶瑾解释的机会:“这个家我迟早是要给到你哥哥手上的,你嫁给莫归,能让陶家打开官场上的关系,只有陶家好了,你以后在莫府的日子才会好过!”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子都是如此,在娘家时早早地盼着能高嫁,嫁人后便能给娘家带来荣耀,娘家又是她在夫家立足的倚靠。
一辈子依附于他人,有再多的才华能力也比不上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比不过将夫家后院搭理得妥帖安稳,一身本领困于四方院墙之中。
哪怕陶瑾是这一代陶家最有出息的一个,甚至整个越州都认可她的优秀,在陶家,她也只不过是随时会“泼出去的水”,她为陶家所创造的价值远比不上嫁给莫归。
陆远思甚至没有听说过莫归向陶家提过亲,陶瑾很有可能只是做一个侍妾。
“今日叫你过来,”一段长长的沉默过后,陶甫冷静下来,对陶瑾说:“原本是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罢了,等你去了莫府,自然有的是时间去想,回去吧,不必跪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