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韫心里琢磨着措辞,一路神思恍惚地到了书房,正准备抬手轻敲雕花门时,那门忽然自己从里边打开了。
她一怔,恰好碰上了出来的姜禄。
姜禄脸色有些僵,眸光冷得吓人,推开门一见到门外的姜韫,不由微愣,有些讶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过两日不是父亲的生辰吗?女儿回来一趟瞧瞧,给您贺寿。”姜韫这话说得有些心虚,忍不住错开姜禄的视线,往旁侧望过去,却未料这一眼便瞧见姜禄身后的书房里正跪着一个人。
她侧头仔细瞧两眼,便认出是那正侧着身子,双膝跪地的人影正是姜韬。
“七郎又惹什么祸事了?”她当下蹙了眉,回头问姜禄。
姜禄向来甚少教管她和姜韬,往日里出了再大的事也不过是把人叫去书房口头训上两句便作罢,哪见过今日这般阵仗?
姜禄绷着脸没接话。
姜韫便又转头看向姜韬,见他此刻跪着笔直,脸色冷静得出奇,顿时心里突突直跳。
“你做什么了?又惹什么祸了?”她连声问,语气有些急。
姜韬垂着眼睫不作声。
往日哪一回他见了她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何时变得如此沉默内敛了?
姜韫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又连忙在心里以时间对不上为由按捺下去,却再下一刻听到姜禄开口时,一下子怦然炸开。
“卫国公世子押送补给粮草去西北,他要跟着一道去。”姜禄言及此,忽然泄了气,“我管不了他了,他要去便去吧。”
姜韫瞠目:“不准去!”
“阿姊,”姜韬闻言一下子侧过来,急急出声,“某就是跟着韩世子一道押送粮草过去,走一趟便回来,又不上战场,有什么不准让某去的?”
“我怎么跟你说的,要你离韩靖安远一点!你就把你阿姊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姜韫厉声喝问。慌张、恐惧、失望一下子在心底汹涌而出,情绪失了控,她一时没忍住眼眸微红。
姜韬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却仍倔强地梗着脖颈,道:“阿姊你到底为何对韩世子偏见如此之深?他和某同岁,已经上过好几回战场了。某又为何连押送粮草这等事都不能去?”
姜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你也不看看此次平乱的主将是谁,是韩靖安他父亲!咱们姜家无一人在军中,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压根儿就无人能照应你。”
“某是跟着韩世子一道去,又不是孤身去。再说,西北军还是姊夫的旧部呢,有什么好怕的?”姜韬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动怒。
“别跟我提他!”她一下子又来了气。
姜禄在一旁眉头紧蹙,观他二人争吵一直不曾出声打断,此刻见姜韬一时情急正欲起身近前来,低喝了一句:“跪着别动。”
姜韬撇撇嘴又跪下去了,闷声道:“为何不能提?这事儿某与姊夫也提过了,他还赠了我一把剑。西北军中人人皆识得那把剑。”
“你说什么?”姜韫脸色一变,“你还去找沈煜了?”
这些日子她连沈煜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谁曾想他还和姜韬私底下见过。
这情景和前世太元五年实在太像了。
卫国公在前线,韩靖安和姜韬在后防,而沈煜在京都运筹帷幄。
姜韫浑身发颤,破碎的回忆在脑海中乱窜,觉不出初春的半点暖意,反倒像是在除夕宫宴那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她猜不透沈煜到底想要做什么。
活了两辈子,命里唯一的变数就是他。到头来还是要栽在他手里吗?
“你此次若是去了,便与我、与姜家断绝关系吧。”她冷声放狠话。
姜韬瞪大了眼,没料到她竟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一刹那便红了眼:“阿姊?!”
一旁的姜禄也惊着了。他虽不赞成姜韬此去,但也不觉此事严重到这般地步。
姜韬望了望冷着脸不再出声的姜韫,又侧眸瞧了瞧神色复杂的姜禄,愤懑和委屈一下子泄了洪:“父亲,阿姊,某当真就这么差劲吗?只能被你们护着照应着,什么事儿也不做成,除了惹祸还是惹祸。打小就听祖母念叨,某是姜家长房嫡支唯一的儿郎,以后是要像祖父和父亲那样支撑咱们姜家的门庭的。阿姊,某知道你对我失望,可某真不是读书的料,想换条路子从武试一试有何不可?某就想搏一搏,万一搏出来一番天地了呢?真要混不出来,某便听你的,回京受家族恩荫谋个小官闲散度日……”
他也想出人头地,不丢家族脸面,对得起姜家长房嫡支的出身,想让姜家以他为荣,想像他姊夫沈煜一样,靠自己的本事打下一番事业。
“你以为战场是儿戏?想去就去,想回就能回得来?”姜韫闭了闭眼,不为所动,转头对姜禄定定道,“父亲,万万不可准他去。这回是送粮草,下回就上战场了。他才这么点年纪,也不曾好生练过武,怎么能让他去?在韩靖安开拔前,不准让他离开姜府半步。”
姜禄却觉得姜韬能有这份心思也是好的,见女儿这般决绝,迟疑了一下,还是应下了。
姜韬闻言,咬了咬牙,心知再无转圜的余地,却依旧挺着脊背,跪得笔直。
姜韫眯眼瞧他两眼,见他再无动静了,微松口气。
此刻她瞧着脸色有些惨白,整个人也稍显憔悴。
姜禄便让她今日先回内院歇一歇。
她颔首,刚准备离去之时,忽闻姜禄问起:“你和永平侯闹矛盾了?”
姜韫脚步一顿,半晌才转过身来,低声应了句:“算是吧。”
其实她都没弄明白这矛盾的结症在哪。沈煜分明没把李兰庭看得那么要紧,因她出言折损他表妹而发火实在是令人费解。
这还没做成皇帝呢,就把皇帝喜怒无常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
她当真瞧不透他。
“大半个京城都知晓侯府不太平了,你还想拿我寿辰瞒我呢?”姜禄头疼起来,“你去求沈煜划掉二房王氏那三哥的名讳了?”
“怎么会?我去求他作甚?”姜韫讶然。
“你不知此事?那你和他闹什么矛盾?”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忙不迭问:“王郎又出了何事?父亲这几日怎么闲在府里了?吏部不忙吗?”
“……御史弹劾永平侯以权谋私,包庇王郎。他在朝堂上言明他与王家并无私交,压根儿就无徇私一说,且将一项项证据亮出来,刺得御史哑口无言。他这儿无私,涉案之中有私的便只能是我了,矛头就指过来了,遂停了我几日职彻查。”姜禄见她脸色不太对,又添了句,“子虚乌有之事,彻查几日查清楚了便好,不必忧心。”
姜韫半晌无言。
姜王两家是十几年的姻亲,就算再清白,到挑事儿的人眼里也清白不了。
御史弹劾沈煜一事便蹊跷得很,分明是背后有人想将此事闹大,让姜家不好过。
姜禄再度劝她去歇息,天色不早了,有何事明日再谈。
姜韫依言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夜里她躺在出阁前的架子床上,困得眼皮子打架,却又无法安眠。
接二连三地出事,让她心力交瘁。桩桩件件的烦心事在心里悬着,勉强闭眼睡了也睡不安稳。
翌日姜禄一早去了趟吏部配合调查,一整日没回府。
姜韫本想等他回来,提一提与沈煜和离一事,却良久没等到人。
左思右想之下,她留了口信,随后带着锦瑟回了永平侯府。
到这个份上,已经不是和离能解决了的。
沈煜这个变数在一日,姜家便无法安宁一日。
……
沈煜这日起身时再次发觉身边空荡荡的。他坐在榻沿沉默了许久,尔后穿戴好出府,去户部告了一日假,尔后打算去姜府接人。
临到崇仁坊坊门前了,又调转了马头。
她要是不愿意跟他回来,他岂不是更难堪?
沈煜越想越不得劲,转而叫上韩靖安去平康坊喝酒,只道是为他饯行。
最后酒量浅的韩靖安还没醉呢,他就喝得酩酊大醉,险些不省人事了。
“煜哥,还没见你醉过,真是稀奇!”韩靖安一口酒,一筷子菜,眯眼瞧着他道。
沈煜不搭理他,兀自仰头又饮尽了一杯酒。
浑浑噩噩在酒楼耗了一整日,月明星稀之时才被韩靖安半馋着送回了永平侯府。
他一路脚步虚浮地行至东院,竟恍惚瞧见主屋内点着烛。
见此,他顿时清醒了些许,推开人快步进屋,一眼便见他日思夜想的姜韫正坐在榻沿看书。
烛光昏昧又柔和,衬得她整个人也多了几分柔意。
姜韫闻声抬头,便见他三两步近前来了。他衣裳和鬓角皆有些凌乱,眼神也不复往日凌厉清明,凑近了便立时闻到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她呼吸一滞,蹙了蹙眉,转头对锦瑟吩咐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沈煜沉沉瞧了她半晌,忽然俯下身去吻她。
姜韫惊了一下,伸手想推开他,却怎么用力也推不开。
当真是喝醉了!
她整个人往后仰,被他扣住手腕子压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