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在一旁见他微蹙了眉不由有些紧张,赶忙解释道:“是夫人熏衣袍用的熏香,许是搁在一处沾染了些许。奴婢再去取一件给您换上?”
姜韫闻言顿了一下,自妆台上的一方联珠纹黄铜镜里望过去,见沈煜披着一身藏青色广袖圆领袍,摆手拒绝了侍者更衣的提议,又接过漆盘上呈着的青白玉梁金筐的蹀躞带,将之束在腰间。这身行头比昨日那件绛红的喜袍更衬他,显得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沈煜穿戴完毕后,姜韫这厢还在描眉。
细细的柳叶眉经螺黛点缀愈发俏丽。他移步过来,在一旁安静地看了半晌,琢磨着日后享一享闺房画眉之乐,奈何描眉的步骤一概入不了眼,全顾着欣赏美人儿了。
姜韫察觉他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兀自垂着眼不搭理他,只等他耐心耗尽自行离去,却不料他耐性倒是极好的,半晌没挪地儿。
沈煜头一回见她梳妆,自然是怎么也瞧不够的。他一面悠然自得地欣赏,一面嗅着鼻间若隐若现的清香,只想让这时辰走得再慢些。
姜韫到底有些不自在,低声催促锦瑟快些。末了,又起身换上一身竹月色的高腰襦裙,外罩黛色夹袄。随后,跟着沈煜一道去李氏的院子敬茶。
到底还是耽搁了些时辰,姜韫进去之后便先告了罪。
李氏坐在上首笑得温和,丝毫不见怪罪,在她按着规矩敬了茶后,便忙不迭拉她坐在身边,问她初来侯府可还习惯,又道若是有何缺了短了只管和她讲。
姜韫含着笑一一答过了,倒是真心实意觉得和李氏相处起来心里很是慰帖。
“昨夜睡得可好?”李氏又温声问。
姜韫下意识侧头睨了眼身边静坐喝茶的沈煜,抿了下唇,转头答:“尚好。”她今日揽镜便见眼底的乌青了,昨夜压根儿就没睡几个时辰。
李氏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心底发笑。昨夜她可都盯着呢,四更天了才叫人烧水送进去。这小子天不亮还破天荒地在院子里练了好一会儿剑,跟劲儿使不完似的。
李氏拉着他二人说了会儿话,听闻他俩还未用早膳,便又吩咐人端上来几道热腾腾的小菜,让他俩留在她这儿进一些吃食,再去宫里复命谢恩。皇帝金口玉言赐的婚,礼节上总要进宫去谢一谢恩。
两人用过早膳后遂一齐告了退,刚走两步,又被身后的李氏叫住了:“御之,你腰上的玉带松了。怎么系的?毛手毛脚的,不像个样子,这还得进宫面圣呢。”
沈煜闻言低头瞧两眼,正准备伸手去扣,便又闻李氏道——
“娇娇,你帮御之理一下,在腰后他瞧不见。”
姜韫怔了一下,犹疑了一下伸手去摆弄那玉带,触到他腰间硬邦邦的肌肉,动作有些僵。她实不是伺候人的料,半晌也没折腾好,在李氏的注视下有些脸热。
正懊恼时,沈煜伸手过来,摸索了一下将之重新扣好了,侧头低声对她道:“夫人可要勤加练习才是。”
姜韫忍不住瞪他一眼。
要不是当着李氏的面,她瞧都懒得瞧一眼。还勤加练习呢?□□做什么春秋大梦。
沈煜压着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拉着她一道告辞,出了李氏的院子。
进宫去的马车已经备好了,二人出府后便上了马车往大明宫去了。
姜韫掀起车帘往外看,兴宁坊的一切于她而言尚是陌生的。寒冬腊月里街上行人来去匆匆,许是这宽阔的马车太华贵,一路上引起不少人注视,她望了一会儿便放下了车帘。
刚坐正,便闻耳边低低一声轻唤,似将这二字在唇齿间研磨——
“娇娇。”
姜韫浑身一哆嗦。
“是夫人的小字吗?”沈煜颇有兴致地问。这小字倒是和她的性子相去甚远,要不是适才听李氏便这般唤了她数回,还真不太相信。
“……侯爷还是叫妾四娘或是韫娘吧。”姜韫僵着声道。
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她父亲当年随口取的小字。李氏自打从祖母那儿问来了,便时不时这般唤她。这名字在李氏口中尚能接受,到沈煜嘴里简直听得她头皮发麻。
沈煜闻言,轻轻颔首,以示他听见了。
姜韫稍稍松口气。
自是听不见沈煜在心里又默念了好些声。
马车一路载着二人翻涌的心绪,四平八稳地驶向薄雾笼罩的大明宫去了。
第17章 新婚 靠过来睡一会儿吧。
马车停在朱雀门前,进宫之后便要步行入宫了。沈煜起身先行下车,在车边候着身后下来的姜韫,递了只手过去扶她。
姜韫顿了一下,尔后轻搭了上去,借力踩着脚踏下车。人落了地,正准备收回手之时,便觉沈煜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面神色无波地将鱼符递给宫门的禁军侍卫查验,一面将她的手掩在袖子里轻轻摩挲了几下才松开。
姜韫并不反感,只是讶然。她挑了挑眉,侧眸瞧他,见他仍是一脸孤高冷月无情无绪的样子,才恍然觉得自己当初对他并未甚解。
核验过鱼符后,宫门侍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请他二人入内。
姜韫跟在沈煜身后进去,再度踏上这御街,已然是另一幅相去甚远的光景了,心中不由有些感慨,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迈得迟缓。
等恍然回神的时候,见沈煜仍在她身边,也不催促,迁就她的步子走得很慢。倒是前头带路的内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候一会儿,有些急了,却又按捺着不敢表露。
姜韫有些惊讶。
沈煜何时变得这般有耐性了?早上在妆台前梳妆也是,不曾流露出半分急躁。他在沙场横刀快马惯了的,行事素来不拘小节,快刀斩乱麻,是皇帝手刃世家最利最快的那把刀,锋利煞人,却也难免在年轻气盛稍欠经验之时沉稳不足。
前世他初入朝堂,姜家并未有如临大敌之感,行事急躁有余耐性不足在官场尔虞我诈之中是致命的。姜家也掐准了他这一短处反扑了几回,他狠栽了几个跟头才愈渐沉稳起来。
姜韫想起出嫁前姜禄漏夜前来对她说的话——
“永平侯此人狠辣果决远超我预料,野心勃勃,行事不留余地……会是姜家日后的劲敌。”
如今执掌六宫是的崔氏女崔贵妃,崔家才是皇帝当前提防的外戚,因而姜家并未在沈煜掌管户部后大掀旧账之中牵连过多。姜禄为何如此早得下了这般结论?甚至不管不顾要让她抗旨悔婚回关东去。
“在想什么?”沈煜忽然侧头问,眉眼锐利,目光似古井无波,又幽深不可测。
姜韫怔然回神,闻言摇了摇头。
沈煜眯了眯眼,又问:“夫人在姜家不是这般寡言少语的性子吧?”
她顿了一下,想起今生他头一回在姜家见她,恰好撞见她训斥姜韬的样子。眼下也只得低声道:“妾昨夜未曾睡好,精神欠佳,侯爷见谅。”
他闻言倒是不再问些什么了。
将至紫宸殿时,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队渐进,自光化门而出,遥遥进入众人的视线。带路的内侍见此领着他二人避退。
却不料那仪仗停在了跟前,御辇之上正是当今皇帝太元帝。
众人跪伏行礼。
“平身。”
太元帝年近四十,眉眼凌厉,此刻端坐御辇之上,心情颇为愉悦。
“御之?倒是不巧,朕这厢适才得了消息,淑妃有了身孕。你明日再进宫来同朕下下棋罢,朕现下得去清宁宫瞧瞧淑妃。”
沈煜闻言,当即道:“贺喜陛下。”
太元帝原配妻子及唯一的儿子皆在烽火狼烟里去世了,如今膝下空空,求子心切。眼下淑妃有孕自然是不可多得的喜事。
“朕也贺你新婚,”太元帝说着,侧头望向沈煜身边静立的女郎,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由问了句,“这便是姜家四娘?”
当真是生得姿容无双。
沈煜察觉皇帝的目光,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下,又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姜韫身前。
姜韫压着复杂的思绪,叩拜行礼:“臣妇见过陛下,谢陛下圣恩。”
太元帝抬手让她起身,又转头吩咐内侍监赐了些金银绸缎给她,当作是给永平侯夫妇新婚的贺礼。随后他便也不再多言,坐着御辇往清宁宫去了。
如此,姜韫便也跟着沈煜打道回府了。
二人走至朱雀门,一路无言,气氛倒也和谐。宫门外侯府的马车静静候着,上车时他仍是像来时那般伸出了手,她便也再搭上去,借力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沈煜紧跟着上来,不曾松开她的手。
姜韫则下意识借转身坐下之时将手抽了回来。
她坐定后,兀自垂着眼思忖淑妃腹中之子是否还是前世由沈煜一手扶持的皇二子齐王。算算日子,应是错不了。而被她前世养在膝下的楚王还有三年才会出生。如若今生崔贵妃诞下楚王还是难逃一死,这后宫前朝又该如何风起云涌?
马车晃晃悠悠,颠得她有些头疼,昏昏沉沉的。
“夫人若是困了,便靠过来睡一会儿吧。”沈煜忽然道。
姜韫闻声,转头瞧他一眼,想起适才的说辞,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不必了,只是有些昏沉,一会儿便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