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韬在一旁百无聊赖,此刻闻声望过来:“崔九还真行,他人呢?”
姜韫没搭话,忽然在人群中瞧上一个面容清秀、气质温润的少年郎,却见他挤上前去瞧了眼后,失了神一样地往回走。
她轻“诶”了一声。
这不是柳翰林吗?
那个太元七年的探花。
姜韫算了算,他今年似乎才十六,还得再考两回,才会金榜题名。
她想了想那柳翰林日后给点甜头便贪得无厌的模样,顿时又失了兴趣。
也就是皮相好了点。
若论起皮相,还没一个能比得过沈煜的。那杀千刀的阎王抛开通身的凛冽气质,当真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回去吧。”姜韫意兴阑珊。
姜韬怔了一下:“这就走了?”
她语气懒散:“不挑了。”
姜韬无言以对。总觉得她跟皇帝选秀女,太后选面首似的。
二人出茶楼时,恰碰上进来的韩靖安。
“世子怎么在这儿?”姜韬过去打了个招呼。
韩靖安有苦说不出。他一早过来,谁想到被沈煜放了鸽子,派人传话来说是官衙有急事,便不来了。
他撇了撇嘴,无奈道:“同七郎一样,来沾一沾文雅之气。”
姜韬笑了:“世子家里也想让世子多读些书?”
韩靖安摆手,懒得细说,往茶楼里头望了几眼,问:“和某一道再喝一杯茶?”
姜韬回头看了眼一旁等着他的姜韫,回绝了:“家中还有事,下回吧。”
韩靖安点点头:“也好。”
姜韫在茶楼外候着,见他二人相谈甚欢,不由眯了眯眼。
第10章 梦魇 美人计。
姜韫回府之后,用过午膳,在榻上小憩。
她想到姜韬,仍是觉得头疼。前世惊闻噩耗后的痛苦一遍遍在回忆里重演,让她难过得险些喘不上气。
那一仗是太元五年,姜韬是太元三年参的军。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去了。姜家的积累全在京中,西北军中全是沈煜的人,他在军中有个三长两短根本无人照应。
那年冬日,姜韬的骨灰被送回京,朝野之间却是一片欢腾。那一仗西北军苦战数月后险胜,韩靖安同其父卫国公得胜领兵回京,百姓夹道欢迎。皇帝大喜,封韩靖安为威武大将军。
只有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立政殿,抱着姜韬的骨灰盒失声痛哭。
姜韫缓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却扑了空。
那扳指如今好好的戴在姜韬手上呢。
她长舒一口气。
秋日正午时分仍是有些闷热,秋竹在她身边轻轻打扇。
凉风习习,她渐渐皱着眉睡着了。
许是近日繁杂琐事太多,她睡得很不安稳,一下子沉入零零碎碎的梦境。
耳边吵闹得很,锣鼓声阵阵,伴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她举着扇子遮着脸,坐在华美的花轿里,心口砰砰直跳。不多时,花轿抬起来了,身后的姜府渐渐远去,送亲的队伍沿着朱雀大街一步步往那巍巍皇宫去了。
朱雀门敞开着,迎接大梁朝的第一位皇后。
一路到了立政殿,内侍监和尚宫的声音一齐响起,恭请她出轿。她弯腰从轿子里出来,搭着锦瑟的手,缓步踏入殿。
一只脚刚越过门槛,画面倏地一转。
殿内昏黄的灯影里,面色扭曲的皇帝骤然掐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来看着他。殿中宫女内侍顿时跪倒了一片,她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眼神一片冷意。
僵持了半晌,皇帝气急败坏地松手拂袖而去。
姜韫在原地立着,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目光渐渐放空。
再一转眼,从立政殿到了紫宸殿,殿内满是苦涩的药味,皇帝面色苍白地躺在龙榻上奄奄一息。
姜韫移步进殿,伸手接过药碗,坐在榻沿,面无表情地服侍他用药。末了,将拟好的圣旨给皇帝过目。
皇帝瞪大了眼,张开嘴却半晌发不出声音。随后她又当着他的面,盖上了玉玺。
拿着圣旨出殿时,撞上太后来看望皇帝。太后一见她,顿时冷了脸,目光像是猝了毒。
她视而不见,兀自出殿。未料太后快步过来,扬手作势要扇她一巴掌。
那刹那间,她被锦瑟往后一拽,清脆的掌掴声响起,那巴掌便扇在了锦瑟的脸上,顿时肿了一片。
姜韫眉头紧皱,上前去查看锦瑟的脸。可还未细瞧,画面又碎了。
这回是到了兴庆宫,皇帝驾崩,她从皇后的立政殿,搬到了太后的兴庆宫。兴庆宫的摆设都还是新的,月白色的帐子还是她亲自挑的,让锦瑟挂上去的。
些许寒风自半敞着的窗牗吹进来,掀起帐子的一角。她穿着那身华贵的袆衣,满头的珠翠,就这样安静地躺在里面。
锦瑟趴在榻前哭,阖宫的人都跑了,只剩下她守着已薨的姜太后,一步也不肯离开。
外头吵起来了,兵戈近在耳边,鼻间隐隐有血腥气。锦瑟望着她沉睡的面颊,却丝毫不慌,无声地流泪。叛军逼近兴庆宫的时候,锦瑟拿起剪刀割破了手腕,鲜红的血淌了一地。
那血一路蜿蜒,被披甲带刀、一身肃杀之气的沈煜踩在了脚下,洇湿了他的皂靴。
姜韫在玉扳指里,看着他一步步逼近时,愤恨远胜于恐惧。
当真是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困在玉扳指里,看着沈煜在太极宫里废寝忘食地批阅一份又一份奏章。
玉扳指应声掉落在地,碎成了两半,画面也跟着碎了。
风声和着细碎的黄沙骤然灌入耳中,太极宫的陈设通通不见了,触目一片虚无,空旷的视野里,只有漫天的黄沙。风卷着沙子胡乱地飞,刮在人脸上生疼。
她听见有人在风声里喊:“陛下!起风了!移驾回都护府吧!”
她循着声音,透过黄沙望过去,竟是看见了沈煜。
面生的宦官在他旁侧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却仍是脊背挺直、身形如松,在沙漠之中如履平地,此刻眼神冷峻,眉头微蹙着,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姜韫凑近去,注意到他腰间的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竟是在她死后,取新帝而代之,篡了位吗?
让齐王登基不过是缓兵之计,摄政王也不过是一时的掩护。无怪乎皇帝临死前还日夜提防他有不臣之心。
风沙肆虐起来,无孔不入,沈煜接过身边宦官递来的素帕,抬手用之捂住了口鼻。于是她看见他手上的那只玉扳指,断掉的两端用金镶起来了。
姜韫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对这只玉扳指情有独钟,碎了之后还要将之补起来,重又戴在手上。
后来沈煜到底还是听了劝,折身打道回府。
她想一道跟过去瞧瞧,却发现不知为何,怎么跟也跟不上,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最后只剩下她,在这茫茫大漠中踽踽独行,怎么也望不见绿洲。她拼命地跑,妄图跑到无尽沙漠的边界,筋疲力竭后瘫倒在滚烫的黄沙里。
风又刮起来了,黄沙一层层覆盖在她身上,一点一点将她悄无声息地掩埋……
“娘子!娘子!”
姜韫猛地惊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上细细密密的冷汗,仿佛劫后余生。
好半晌缓过神来,一抬眼便见锦瑟一脸担忧地望着她,顿时又恍惚起来,险些以为回到了宫中。
再定眼细瞧,眼前的锦瑟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有前世兴庆宫掌事女官的气势?只有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忧心,十年如一日。
“娘子,你怎么了?”锦瑟轻声问。
姜韫坐起身来,一下子伸臂将她揽在怀里。
“老宅那边还好吗?”她闷声问。
太后寿宴临近之时,恰是她早逝生母的忌日,祖母押着她不让离京,只好派锦瑟代她回一趟关东,为母亲上一柱香。
“好着呢,”锦瑟一下子被她拥在怀里,有些失措,又不免忧心地问,“娘子适才梦到什么了?像是魇着了,怎么唤也唤不醒。”
姜韫松开她,在榻上坐起身来,想到适才零零碎碎的梦境,皱着眉沉默了半晌,尔后才道:“许是之前读了崔九的游记,梦到他写的黄沙大漠了。沙尘暴刮起来,险些被埋到沙里去了。”
锦瑟吓了一跳:“怎么好端端做这样的梦?那位崔九郎还真把游记送来了?娘子您可别再读了,听起来就吓人。”
姜韫垂着眼没作声,凝神细忖,八成可以肯定最后梦到的大漠便是在雍和——沈煜的故里。如若她梦到的皆是前世切切实实发生过的事,那么沈煜在她死后不久便篡了位,改了朝换了代。他生于雍和,长于雍和,登基之后回故乡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锦瑟侧身接过秋竹端来的热茶,转头递给她。
姜韫接过来,一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一面道:“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婚期定得太赶了些,祖母不管事,二婶又是个眼皮子浅的,好些事得我自个儿过目,有你在也好搭把手。”
锦瑟回府之后才听闻姜韫并未入宫,而是由皇帝赐婚许配给了永平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