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说老子傻?”那匪徒大怒。
京中来的巡抚的实权虽被知府架空,表面不显山露水,实则早已将北地官府摸清,而几个月前朝廷派人送来的粮食物资的进出,也早已记录在册。
匪徒也是农户出身,上山为匪后习了武、大字不识几个,但数目还是勉强认得的,在林一的帮助下,手指一点一点点着数字艰难地看过去,却也发现,那些物资,大多都被官府卖进黑市、或者用来笼络境内的官贵了。
看了半晌,那匪徒脸上露出些茫然:“老、老子以为,当今朝廷真是对百姓不管不顾……”
“说吧,程伟如何派人联系你的,又是怎么吩咐你的。”
之后,这匪徒倒也吐得干净,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晚上回了院子的时候,江斜和楚荧面上的神色都算不上太好。
江斜亲力亲为地忙了几天,同北地的官员虚与委蛇,也愈发发现这边的官府俨然早已脱了控制。而楚荧这些天也忙着在外应酬,一边从官太太口中打探些消息,又要帮着李城县令夫人留意打听人的下落。
知道得越多,大家心中越是感觉有些不安起来。
北地这边的官府几乎已是脱离了朝廷的管辖,私下笼络了不少官商,又组建了自己的兵力看管,在民间又大肆挑拨百姓和朝廷的关系。
这边早已不受朝廷控制,而从京城调来的官员无权无势,形同虚设,情况难以传回京中。
而这些年,兆亲王府在京中私下掩护着私盐进出,从中吞下的钱财,怕也是富可敌国。
直到晚饭上来,江斜才缓了面上的神色,温声对楚荧道:“别想那么多了,先吃饭吧,天天这么忙下去,我都怕你瘦了。”
“分明是你更辛苦上些,我不过是每天喝茶聊天罢了。”楚荧应下,虽没什么胃口,还是伸手给二人盛了汤,“……但总还是有些不安,也不知如今京中如何了。”
说罢,又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赶忙笑着换了个话题:“算起来,二殿下同雨晴二人应当也是成亲了,我们两个却都没能参加成他们的亲事。”
说起来,自那晚之后,江斜和楚荧两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当真是好几日再也没有亲近过,就连这样能一起用一顿晚饭的时间都是极为珍贵难得。
“堂兄身边还有自己的人,应当是应付得来的。至于婚礼,你同宋小姐关系好,回头我多给他们准备些大礼补上。”江斜笑着接上话,看着面前正垂眸挽耳边碎发的楚荧,顿了顿,握了握手中的茶杯,又轻声说,“如今想来,当年同你成亲时候……婚礼倒是过于着急了些,若是有机会,应当好好补上的。”
之前二人成亲只当作是交易,虽是也算得上是极有诚意、办得盛大又风光,但是如今想来,一门亲事里面,少了几分真心,总是有几分遗憾。
当年没有能做到的、还有当初没有能给她的,如今江斜都想还给她最好的。
正聊着,林三却是突然敲了门进来,同江斜和楚荧道:“哥、嫂子,我见那女乞人连着几日都在院子附近鬼鬼祟祟,我觉得有点可疑,便把她带进院子来了,哥和嫂子可要问上一问?”
楚荧红着脸嗔了江斜一眼,把视线挪开,看向门口林三身后那个低着头衣衫褴褛的女乞人。
“这些日子你为何一直都在附近徘徊,可是没了吃食?”楚荧柔声问。
可那女乞人只是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似是没有任何辩解的话。
楚荧也是觉得有些奇怪,叫林三将人带进屋子里。
那乞人也看不出究竟是愿不愿,在林三的催促下,最后倒是也扭扭捏捏沉默不语得进了屋子。
可江斜的视线,不过是在触到那乞人一直死死低着、看得并不分明的面孔的时候,手中的茶盏却是落了地,瓷片作响、茶水四溅。
惟有江斜骤然紧缩的瞳孔,还有忽然变得有些泛白的面色。
第102章 玉兰 沉默是他唯一表达负面情绪的方式……
江斜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尤其还是当着楚荧、林三甚至还有外人的面前。
屋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默, 江斜就连呼吸都是加快了些许,双唇紧紧抿着,只盯着面前垂首颤抖立着、衣衫褴褛的女乞人。
瓷杯噼里啪啦碎在地上, 茶水流了一地。
但是没有人敢出声,下人也不敢进来打扰, 楚荧和林三皆是愣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 江斜现在应当是生气了。
一桌的饭菜还散发的热气, 房间里却静的可怕,不过才用了不到一半,便无人动筷。楚荧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视线在江斜和这乞人之间徘徊。
那乞人原本只是不说话,在江斜颇有几分冰冷的目光中开始颤抖,孤苦瘦弱的身形摇摇欲坠, 然后似是落下泪来。
谁也不知道江斜同这乞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并不明白二人为何处在这般巨大的悲怆气氛之中。
半晌后,还是江斜先深吸了口气, 手紧紧攥得骨节都有些泛白,声线还带着些颤抖, 却能听出他话语间压抑着的情绪,沙哑开口:“玉兰,好久不见。”
几乎是在听见江斜唤出“玉兰”二字的瞬间,那女乞人忽然便是跪拜在地, 头深深埋在地面。那不是普通的主仆之礼, 是近乎认罪一般,卑微赎罪的大礼。
“江少爷……”玉兰声音也是抖动。
“你还活着。”江斜嗓音有些低。
“奴婢苟活多年,心有愧疚, 自知罪孽深重,再见少爷,如今只求少爷赐奴婢一死。”玉兰自地面缓缓抬头,额头泛红,抬头看着坐在桌边只仰着头并不看她的江斜,泪水静静地淌着。
江斜却是轻笑了一声,话里听不出情绪:“玉兰,我姑姑已经死了,我再让你死作甚。”
“是奴婢对不起贵妃……枉顾贵妃多年对我的情谊。”玉兰面上已是泪水纵横,泣不成声,只能一遍一遍,给江斜磕头。
原先还有几分疑惑,但楚荧听到“玉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是全都明白了,
——这是当初服侍在江斜姑姑淑贵妃身边的的贴身侍女,也是当初被太子强行幸了、被迫诬陷淑妃同外男有染的那个。
本以为玉兰当年也被东宫的人暗中处理掉了,却没想到,主子江怡真的死了,而奴婢玉兰最后却苟活了下来。
仔细去看跪着的女子,就如城里的太太所说,那是一张还算清丽的脸,只是从眼下,有一条可怖狰狞的红色疤痕,经过脸颊,如一条蜈蚣一样,一直蔓延到脖颈周围。明明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女子,眼神尽是沧桑,鬓上竟已是有了白发,破衣烂衫,身子瘦得仿佛竹竿一般。
看得出来,这些年,叛主之后逃离京城的玉兰过得并不好。
楚荧沉默,看着旁边微微仰着面没有说话的的江斜,男子的睫毛很长,眼眶却是泛红的。
明知道这件事不全是玉兰的错,但叛主、诟陷、最后淑妃身边无人,被人毒死在冰冷的宫殿里,这些却都已成了辩无可辩的事实。
如今竟然在北地再见玉兰,更觉物是人非、造化弄人。
这不是去劝江斜“不要难过”、“都已经过去了”的时候,未经过他人失去亲人、险些家破人亡之仇,言语和劝慰都显得太过轻微虚伪。
楚荧伸手,用自己的手去包住江斜的手背,用自己的指尖一点一点去揉江斜握的泛白的骨节。她不去说话,但是她却可以这样陪着江斜,或许会让他觉得,他不是一个人。
江斜滞了滞,然后缓缓松开攥着的拳头,将楚荧的温凉的小手,包进自己的掌中。
再见到当年姑姑身边的侍女玉兰,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他当然不可能使死人复生,他也不能对一个受了胁迫、才死里逃生的女子再下杀手,否则,他同那些草菅人命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跪在面前泣不成声的玉兰,楚荧只觉得可悲,最后温声开了口:“我之前……见到你留着的孩子了。”
玉兰从哽咽中猛地抬起头,盯着上面坐着的楚荧,颤抖着双唇,问:“她……她还好吗?算起来……今年应当已经七岁了。”说着,便又有泪水夺眶而出,“我、我也不是个好母亲,她才刚出生,我便弃她逃出京城……我、我死有余辜。”
楚荧摇了摇头,答:“孩子叫童童,当年你父亲以为你走了,害怕被人报复,藏身在流民巷里……孩子没有父母照顾,吃了不少苦,比旁的孩子看着瘦弱些,但是性子纯良活泼,是个好孩子。我后来也去看望过几回,她同你父亲如今皆是安全。”
玉兰赶忙又给楚荧叩首,哽咽:“多谢少夫人照拂。”
楚荧和玉兰对话间,江斜也是强压下心中种种情绪。良久,看着面前跪拜的玉兰,江斜平静开口:“你且起吧,事已至此,却也不全是你的错,与其在这我这里认罪求死,不如说清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吧。”
“先起来吧,起来才好说话。”楚荧接上,“先说你为何在此处吧。”
“先前少爷进城时候,我远远瞧着便觉得像是少爷……后来便想打听究竟是不是少爷。”玉兰被院子里的下人搀起来,慢慢地开了口,“打听到了是江姓,心中便也知道了……奴婢自知应当来向少爷认罪,却不知,改如何面对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