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红着眼,拿起那把剑,声音因过于隐忍而越发嘶哑低沉:“臣,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说罢,他举剑出鞘,怒吼一声便冲上丹墀,白盏辛灵活闪避,落于殿中。
众臣额头伏地,一点一点往后挪,生怕被误伤丢了小命。
佟萧似乎早已见惯了这样的屠杀场景,麻木了。
他低着头,因过度紧张而充血,双眼乌黑一片,却听范启一声声怒吼,二人似撞翻了某官员的桌子,又误杀了一名武官。
浓烈的血腥气随着铿锵的剑身碰撞声,阵阵刺激他的脑颅。
不成了,这样的日子,再不成了。
如此下去,国家迟早覆灭,百姓迟早要举旗谋反。既如此,不如就由能人来接棒。
早前还犹豫良久,总是坚持要辅佐、感化君主的佟萧,听得阵阵厮杀声,心里忽有了明断。
他的目光穿过餐案,对上燕肇祯的眸子。
燕王,天下、百姓、衮衮诸公,都要靠你了。
刺啦!
一簇腥甜的热血飞染上佟萧的面,他艰难地睁开眼,双手发颤地抹开那片粘腻。
越抹,越多。
他抬起头,便见范启倒在他的案上,双眼惨厉地突出,就这样望着他。
刺啦!
白盏辛不解恨,复刺入一剑,又一簇鲜血染了佟萧的衣襟,甚至溅入他的口中。
够了……够了!
此等魔一般的帝王,天不收,人来收。
此事件,被后世史书称为“八六宫宴”,也是自此宫宴往后,白盏辛宣布再不上朝,一应奏折送入正崇殿,要事直接入殿禀报。
可谁敢同他一对一站在正崇殿上禀报?
但凡所言有一点不顺他的心意,便小命不保。
自此,白盏辛耳边清净不少,几乎无人敢来寻他的不快。
就连奏折上,也均是溢美之词,写着大江大河、四海三川地界内,百姓生活何等安康,国家何等繁荣,四境何等平和。
但他能不知道,这些都是那些大臣用来糊弄他的么?
无妨,他已然接近自暴自弃的状态。
正崇殿内,开始整日歌舞升平。
他玩耍、嬉戏,耽于酒色。
昭云无奈,便隐入万华殿,若无召请,不再出现。
后东秦盛瑞八年春,一日,燕肇祯忽求见圣上。
正崇殿内彼时一片狼藉,白盏辛静静躺在龙椅上,衣衫不整,他挥挥手,召请燕肇祯。
燕肇祯命人端来一精致盒子呈上,他笑道:“这几载,南疆越发富裕,今年上供一罕见玩物,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不屑地撑住面颊,白盏辛召手,命小福生端上盒子。
小福生唯唯诺诺打开,由内呈献出一精致棋盘。
“民间玩物,有何稀奇?”帝王脸色颇冷。
“此乃南疆一株千年双栖木制成,有异香,能安神,骰子更是十分罕见的七色琉璃石,有延年益寿之功效。”
帝王如刀的眼神穿透他,燕肇祯面不改色,一腔真诚澹然无比,好似确有其事。
“妥,赏。”
这是一盘散发奇香的升官图。然升官图此等粗粝游戏,白盏辛不喜,但他对那琉璃骰子甚感兴趣。
他时常攥着骰子于升官图上掷来掷去,时间一长,便想找个人一同玩玩。
他命小福生寻来昭云,与其下了许多盘升官图。
起初,他尚且容易腻,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多,却越发不可收拾,每日均要与昭云来一盘。
昭云发觉此图有异,劝白盏辛勿要再碰,被其反驳,再不召见。
东秦盛瑞八年四月,南疆反了,却无一人敢上报白盏辛,只说是南疆的某一官员犯了事跑了,众人正在追击。
后来,反旗如火,早有预谋似的,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接到燕肇祯手中,再由燕肇祯,亲自交托给邹曲临,任其要职。
当年,邹曲临应被迫流放,然佟杉姗哭着要与其一同前行,燕肇祯不忍,便打点了一应人等将其留下,藏匿在燕王府中,共谋大计。
如今他参与谋反,披甲峥嵘,率军突破天德门。
后东秦盛瑞八年六月一日,直到京城沦陷,战火延绵至皇城之下,小福生方得知消息,连滚带爬跑来禀报。
然白盏辛虽神志清晰,却四肢瘫软无力。
此时,他才发现,那盘升官图有问题。
升官图上涂有慢.性.毒.药,由指尖逐渐麻痹人的神经,配合每日正崇殿里点的早有问题的沉香,一日日侵入心脉。
等你发觉时,已然没了知觉。
于平常人等,此等毒药发作极慢,然白盏辛只能用一只手,方中毒极快。
“燕肇祯!”他愤怒甩下桌上的贡品,听得门外连声震天的呼喊,火光冲天。
“是谁冲锋在前?!”他怒问小福生。
“是,是邹曲临!”小福生哭得稀里哗啦,“是佟家兄弟,为其开的门!”
佟家、邹家、燕家。
好一个密谋,好一个算无遗策。
他狞笑几声,方澹然坐下,听得头顶似有鹰在盘旋唳叫。
“等,等他们过来。”
当密密麻麻的士兵脚步声传来,将正崇殿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当一应人等踹开正崇殿的门,却纷纷不敢向前,只等着邹曲临突入。
当邹曲临踏入正崇殿,望见手敲着龙椅,嘴角挂着不明意味笑容的帝王。
这后东秦的历史,已然翻篇。
一本虚无缥缈的《东秦》,也写到尾声。
白盏辛悠然自得,十分满意。他似座上看客,等他们上演一出弑君戏,而他正坐在最完美的观戏席位。
“白盏辛,是你不仁。”邹曲临捏紧手中的长矟,淡淡道,“这江山,你不配拥有,这皇位,你也不配再坐。我们绝不会像你一般,毫无人性。”
他说什么?他说他毫无人性。
闻言,白盏辛彻底笑了,抑制不住地大笑。
此声惨厉,令征战沙场的将士们都为之一振。
“这天下,究竟谁有人性?你与朕谈人性?”
他起身,摇摇欲坠般,缓步而来。
走到邹曲临面前,帝王用尽力气,方略微攥住他的衣襟,“邹曲临!你告诉朕,究竟什么,才是人性?!!”
后来,邹曲临等人将白盏辛抓入天牢,等候发落。
从皇城而出,转移到天牢的那天,万民均守在中央大街,朝这前朝帝王扔了许多该扔的不该扔的,谩骂一通,呼杀声遍地。
当二十七岁的白盏辛,穿着囚服,胡子拉碴坐在牢车里,昂着头直视刺眼的阳光时,众人都道他绝不会悔过,联名上奏新帝请求将其处死。
燕肇祯为显仁慈,区分他与白盏辛的不同,自不会明着将他处刑。
昭云拒不归降,被燕肇祯困于万华殿,不得出入。
六月六日。
白盏辛在牢内迎来第二十八个生辰。
清冷的月光从牢房的小窗户投下来,淡淡照在他的面上,轻抚他如今已瘦骨嶙峋的面颊。
他一心求死,不吃不喝多日,却还是没死。
靠在肮脏的牢房墙壁上,他仰着头,晦暗的眸子染不上光。
他想他的小金鱼了。
纵观一生,他好似都在痛苦中度过,从没发自内心正常地、温柔地喜悦过。
但那些日子,他在朝堂上,满脑子都在想要怎么捉弄那只小鱼,下了朝便满心期待地往正崇殿跑,迫不及待用新方式逗弄它。
一开始,他只是单纯想虐它,后来,他生怕它过得不爽利。
但它还是没了。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早早地就把它从碧水潭里捞出来,放到正崇殿好生饲养,再不敢捏它,更要教它控制饮食。
若它知道撑就好了,怎么会这么蠢呢?
鱼饲料真有那么好吃?
念及此,他不禁“噗嗤”笑了。
手抚上额头,却忽涌出两行热泪。
怎么也擦不尽。
人生又苦又涩,下辈子,真不想再做人了。
若可以,当个寻常人家的农夫,有一个妻子相伴,一儿一女围坐身侧,种种田也极好。
但做人,就必得承受黑暗。
他怕黑。
怕极了。
倘若佛祖在天有灵,就该把太阳摘了送给他,方可缓解他这辈子被黑暗划出的伤痛。
吱呀
牢门开了。
白盏辛转过头,望见一披着斗篷的黑衣人缓缓进入,手里端有一瓶药:“陛下派我赐药予你,还不谢恩?”
谢恩?
他接过小小的白瓶,瞥一眼兜帽下,下巴上有一条深深伤疤的青年,冷笑一声:“既是杀手,为何不给我个痛快?”
“你不配。”
揭开小白瓶的红塞,白盏辛嗅得刺鼻的气味。
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他将瓶子扔回盘子上,瞪向青年:“滚。”
青年讥讽地摇摇头,转身而去。
待脚步声远离,待周遭寂静。
强烈的温热涌上他的喉,一阵阵涌出他的唇,洇湿囚衣。
由腹部四散开来的剧痛难忍,他坚毅地挺直腰板,不希望自己的死状那么难看。
可反正,也没人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