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有一大石头,上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佟陆陆一屁股坐上去,等着那些小僧将邹曲临叫来。
缓缓的步履轻盈,佟陆陆转头望去,好似看到一颗没有入味的卤蛋徐徐而来。
对,她饿了。
“邹曲临,你疯了?”佟陆陆迎上去,他毅然不动,双手合十,还未出声,便被佟陆陆打断,“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他抬起眸子,那双眸子的光泽不再如从前清亮,恍若擦了数回般朦胧:“我放弃了,所以应我先前所言,遁入空门。”
佟陆陆几次张嘴,说不出话,她来来回回,踟蹰逡巡。
最终,她手中的树枝被生生掰断在手心,尖锐地刺入嫩白的皮肉:“不,不是的,邹曲临。你凭什么……把错都推到我身上……”
他忽然一愣,抬起瘦了一圈的面庞,似是不想再听她说下去:“我没有。”
“你喜欢我,不是你做这一切的理由,你他娘的别自己感动自己了!”佟陆陆一字一句,沉声道,“那一年,若非你曲解了我的意思,你会提亲么?!那一年,你戎马倥偬,战场上失败的那一刻,你想的,究竟是我,还是贪生怕死?!”
他竟然只是惊恐地望着她,哽咽着回答不上,就好像明明答案是唯一,却犹豫了。
她上前一步继逼问道:“考科举,你有把握吗?距春闱仅有数月,你如今却忽然舍弃三姐姐为你付出的所有,临阵逃脱,遁入空门,却要说是因为我与圣上有了婚约,你他娘的从头到尾,只是考虑你自己的伤心,你自己的悲惨,我们俩走到今天,到底是谁的原因?!”
“你嘴上说你不喜三姐姐,却屡次接受着她的好意……交游、明眼囊、请符、甚至是一次又一次的探讨科举试题,每日与她亭中念书的你,每每接受她点心的你,每每心如明镜却自欺欺人的你,究竟怎么想的,邹曲临,你说啊!从头至尾,你除了自个儿伤怀你有考虑过身边人吗,你有去真的做什么来挽回么?!从出狱到现在,你只知道自己很惨,但有问过小仓如今如何、邹府的人后来如何了么?!”
小仓……邹府……
一阵檀香风刮过,邹曲临猛然上前,攥住佟陆陆的手腕,紧盯着她,只希望她能住口。
他不承认,但是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如锥子在刺痛他的心。
佟陆陆后退一步,却挣扎不开,只回瞪他,却听他道:“那你攀上龙枝,又是何意?还是说,早前你就发觉了白盏辛的身份,故而非要赎他入园?比起我,你如此做派又是何想法,又是作何心机算计?!”
啪!
一巴掌重重打在邹曲临的面上,火辣辣地疼。
“你真懦弱,邹曲临。”
“春枝,”佟陆陆强行从他手中挣脱,手腕红了一片,“将圣上所赏的黄金,悉数赠与这位小师傅。算是还他这么多年来,我们欠他的。”
“那白盏辛,又何好?”他黑着面问。
佟陆陆红着眼,稳住语调:“他做的,永远比他说的多。”
“陆陆……陆陆……”
她含泪转身,他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却被她扯开:“这位小师傅,佛家戒色,还请自重。”
“你当真为了那荣华富贵,舍弃本心?!”
他在她身后怒吼。
她嗤笑一声,回过头,分外凄紧:“邹曲临,你还不明白吗,舍弃本心的人,一直只有你。”
未回头看邹曲临,佟陆陆踏下天胜寺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她也许刚才表现得有些刻薄?只是邹曲临如今已二十一,却还会因为此等事坏自己的大好前程,演出如此幼稚的桥段,实在让她窝火。
“小姐!”春枝连忙上前扶住她,佟陆陆一愣,才发现自己失足踩进了小水潭,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她恍恍惚惚收回浸湿了的布鞋,低头看着它上面的污渍。
一滴,两滴,温热咸涩的泪珠滴落在鞋子上。
她用手心擦擦净,生生瞪大眼睛仰起头,非要把这些不争气的泪憋回去。
虽说她一直也算个上帝视角,虽说《东秦》这本书,起初读来并无什么感触,但如今她在这土地上,在这故事里,实实在在活了十八年。
说没有感情,那都是屁话。
可她能力有限啊,她只是个六小姐,当初,她除了逃离,除了撇清关系,除了一遍又一遍冷漠对待他,她还能做什么啊。
现在她知道了,他不是看不清,是不愿意看清。
说到底,邹曲临还是太年轻。
但相比之下,比他小一岁的白盏辛,却已然独立地可怕。
“小姐……”春枝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替她拭泪,不禁鼻酸,“我们回去吧。”
“嗯。”佟陆陆点点头,瘪着嘴,不让自己呜咽出来,“春枝……”
“小姐,我在。”
“韩澈还没有回来么。”
“没……”
“春枝……”
“嗯,小姐,我在。”
佟陆陆音调抖和,她复擦擦泪,鼻子通红,“我这时候,却想见环纡了……”
春枝骇然,几近瞠目结舌,她支支吾吾,也不知如何作答。难道自家小姐,和那个当过伶人的圣上,真的有可能?
回到夏至院,佟陆陆未曾听到佟杉姗病了的消息,方庆幸三姐姐未因伤心过度而上了身。
她闭门不见他人,只把自己关在小小的闺房里。
坐在搬床上,她弯腰从床下掏出那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某人的卖身契,紧紧攥在手里。
深秋的夜,风儿飒飒,门窗紧闭的夏至院小屋内,尚且温热。
由于上次的“卡头”事件,佟陆陆早就将窗户换新,全部变成了插销式,但却屡次忘记要关好窗户。
距离梆声三响已过了一段时间,两席黑影从天而降,翻入窗棂,带来一阵冷风,害的床上之人微缩。
蓝衣的男子静静站在一旁,换了一身藏青色的男子,眸光灼灼,不愿从床上之人酣甜的睡相上挪开。
白盏辛于正崇殿时,莫名瞥了奺岚公主的玉.体,火冒三丈,不仅当下重罚奺岚,命人将她扛去长宁宫,还剥夺了她一应皇家权力。
自此长宁宫,便等同冷宫。
没错,他是来“洗眼睛”的。
正崇殿那有碍观瞻的一幕,实在是令他颇为恼怒,他还当即命人撤换了所有地毯,就连她的一根汗毛都不能留下。
正值气头上的白盏辛,又听说今日晚前,佟陆陆于天胜寺与邹曲临大吵一架很不愉快,便趁着夜色,即便不休息也要来见见她。
彼时,佟陆陆侧躺着窝成一团,眉头微皱,嘴里嘟嘟囔囔,双手放在胸前似是攥着什么。
白盏辛目光上移,月光下,她白嫩的腮上尚有泪痕。
他轻步上前,微凉的拇指轻轻拭过她的面颊,却试不去两行伤心的痕迹。
心头烦躁又恼火,他阴冷的眸子瞥过身边的人,沉声道:“昭云。”
“在。”
“即刻回正崇殿,封邹曲临为思空法师,命他翻译梵文佛书四十九卷,不翻完,不准还俗。”
“……是。”
你邹曲临,不是想出家?
妥,朕成全你。
待昭云离开,白盏辛怕床上之人冻着,便拉下窗户,静坐她身侧。
他好奇地掰开她的小手,从里面抽出被揉成一团的纸。
是环公子的卖身契。
他将那张纸叠叠好,塞在她柔软的枕头下面,轻轻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小,能被他修长的指完全握住。但却暖暖的,像个小汤壶,散出温柔的热。
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一遍又一遍,他不厌其烦地数着她整齐的指甲上,究竟有几个“小太阳”。
睡得正酣的人忽然吧唧吧唧嘴,翻了个身。
佟陆陆向来睡姿不正,这一翻身,一只脚丫子便横空叉了出来,狠狠踹向白盏辛的腰。
白盏辛吃痛,他咬咬牙,抓住她的脚腕,硬是给她塞回被子里去。
“环纡……”她嘴里嘀嘀咕咕,竟轻唤出他的字。
那是她为他取的名字。
思及上回御花园里听到的梦话,白盏辛脸一黑:“怎么,又想喂我吃什么奇怪的东西了?”
他为她盖好被子,她咕噜噜又翻了回来,抓住他的手。
“环纡……我也想见你……”
白盏辛顿感浑身僵硬,他怔怔盯着她,好怕自己方才幻听。
他垂下头,乌黑的发由肩上滑落,扫过她的脸。他回握住她的手,因过于克制,额头生生爆出几根青筋:“再说一遍……”
“想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里谨慎地对大家反映的最多的一个问题做集体回复:我昨天读了很多评论才发现,大家是多喜欢邹曲临,多不想他黑化。所以这一章贴出来,我是比较忐忑的,怕有的小可爱接受不了邹曲临的钻牛角尖。
结合他纨绔的童年、一帆风顺的身世、想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富庶、和平生活,再看也就不足为怪了。
邹曲临看似坚决、实际的摇摆不定,之前就有真真切切地表现出来,但我给他找了理由,可能是我写得不够明白,不够清楚,导致人设露在表面的部分显得过于温柔爽朗,是我文字的塑造不周,预防针打得太少,我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