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和帝雷厉风行, 性子虽温和, 手段却极其干脆利落。他还重整了太医院, 撤散了从前的老太医们, 安插品行端正的新太医进内,其中有一人,是他特别去请的。
何岑开着申善堂,每日替人号脉治病, 却不曾想,自己受了新帝的青睐。新帝有意招他进宫,任他为太医院新任大太医。
可他却拒绝了。
“草民无意于名,无意于利,只想做个穷大夫,治病救人,足矣。”何岑不卑不亢地回绝了他,回去后,继续开着那申善堂。
多年过去,何岑在申善堂里,救了无数人。到了晚年,两鬓斑白,老得快站不起时,他也不忘抬头看申善堂的大门。
申善堂的牌匾上,挂着这么一句话:为医者,行善事,曰诚言。
这一挂,便是几十年。
他在教徒儿时,首先传授的不是医术,而是这一句话,一如当年云不深教他的那样。
何岑毕生,都未愧对他医者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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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启七年,初秋夜。
凌波轩只点了几盏蜡烛,烛火照耀着女子美丽无暇的容貌,她的睫毛卷翘浓密,阴影投在雪白细腻的皮肤上。
一封信写成,凌妃抬起那眼眸,华光潋滟,明媚动人,多少年后,洪嬷嬷都记得那一双眼,她在后宫服侍多年,再未见过比那更好看的眼睛了。
“帮我给云太医。”她将信妥善包在信封中,递给了洪嬷嬷,“记住,切不要让人发现。”
“是,娘娘。”洪嬷嬷披上黑衣,走出宫殿,步履匆匆,不消片刻,便完全隐没在深宫浓浓的黑夜中。
那女子叹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洪嬷嬷走得极快,进了太医院后便找到翻医书的云不深。
“云太医,借一步说话。”洪嬷嬷环顾四周,小声地道。
云不深抬头,那双眼珠清明,随即带嬷嬷进了里间无人的地方。
“这是我家娘娘给你的,娘娘有事求你,请你明日午时为保胎来把脉,”洪嬷嬷,说着,将信迅速地递到了云不深的手上,“娘娘只信任你一人。”
“微臣知道了。”那封信被他塞进了怀里。
“娘娘的事,有劳了。”洪嬷嬷向他略微点头,低头走了。
夜深人静,太医院偶有药童研磨药草的声音,云不深脱了太医的官服,和几个下属招呼了几声后,便步履不停,回了自己的府宅。
翌日午膳过后,凌妃坐在宫中,玉手纤纤,轻轻摇晃着空的木摇篮。还未生产,她特地命工匠做了这么一个木摇篮,小小的,不知不觉便触到她心里柔软的地方。
“娘娘。”云不深进了凌波轩,低头跪下来道。
“云太医。”凌妃轻轻唤道,屏退左右,抬手虚虚地扶了他,“替我诊脉吧。”
云不深摊开白布,按在她纤瘦的手腕处,凝神了一会儿,说道:“脉象平稳,娘娘腹中的孩子无忧。”
“只能无忧一时,我也保不了他多久了。”凌妃收回柔荑,蓦地笑了,“太医,你可知晓?”
云不深抬头望向她,她的眼眸清澈,仿佛能将那些深宫秘事全看出来了。
“娘娘的孩子自然会健康出生的。”他道。
“出生倒可以,只不过活不了多久。”她道,“云太医,我昨夜在信上同你说的,句句肺腑之言,你莫要装不知道。”
“是,娘娘。”云不深皱眉道。
凌妃叹气:“起来吧。”
他跪在地上未动。
“我知道太医这些年都被逼着做了什么,想来心里饱受了非人的煎熬,太医若是能救我的孩子,也算善事一桩。”她用手贴着自己的小腹。
云不深摇头:“后宫事情复杂,娘娘即便知道了,也全当不知道,为了娘娘的位分着想。”
“本宫的位分已经无处可用,本宫若能在这儿再久一点,还需求太医吗?”
“臣……”他始终跪着。
凌妃缓了缓,说道:“太医院乌烟瘴气,可本宫看得出,只有云太医尚存有仁慈之心,今日本宫这般求你,你难道不能答应吗?”
云不深的头磕到地面,闷声道:“娘娘心思清明,自然知道我若帮你,那么宫中便要有另外的来做替死鬼,臣帮不帮,手上势必都会沾血。”
“我是一个母亲,不是善人。”她声音轻轻的,像飘散的风,“我只想保护好我的孩子。”
凌波轩静静的,他伏在地上良久,终是咬牙,抬起头道:“若是娘娘产期与其他嫔妃巧合撞上了,臣便帮娘娘。”
在太医院这么多年苟且了,这次也算做一件善事。
凌妃温柔道:“正是,本宫已经算好了,你且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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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启十三年,云不深走到了无人居住的凌波轩,将一封亲笔书写的信藏在了空木摇篮底下。
他似乎深思熟虑了许久,准备好一切后,郑重地向朝廷呈交了辞官信。
原说他虽是太医院官位最高的太医,但比起朝中来说,还是低贱了些。既然低贱,就应该不会入官员的眼,包括金銮殿上的皇帝。
但皇帝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当日便将他打入牢中,亲自审问。
“云不深,你可知罪?”彼时的皇帝已然发福,声音沉沉的,回荡在牢中。
云不深被挖瞎了双眼,咧起干裂的嘴,无声地笑了:“数十年为皇上,臣也累了。”
皇帝睨了他一眼,鄙屑:“你当初进太医院那一刻起,便要知道,你们太医院全都是依附于朕的,性命也是由朕拿捏的。”
“臣不知。”他发出笑声,第一次由衷地舒坦了,“我只知道,命是我的,我不想做的,就不会再做了。”
“你!”皇帝甩袖走出,心里对那贱臣厌弃到了极点,吩咐狱官道,“解决了。”
云不深笑得越发声音大了,他的世界从此一片漆黑,但他是自由的,没有再违背本心的。
狱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恍若看一个疯子,同样厌弃地对小卒:“你们看着做。”
“是。”那几个小卒低声道。
夜幕低垂,一日将尽,云不深习惯性地闭上眼,平静地等待死亡。
可他却被人送出了宫。
醒来时,看到了俯在床边的云芸。他妻子早逝,云芸是他的独女,唯一的家人。
“爹。”女儿哭着唤他。
他空荡荡的眼窝,血肉模糊,无数的鲜血从眼窝中淌出,扯了嗓子,勉强应道:“在呢,爹爹还没死。”
他听着声音的方向,用沾满血的糙手,摸到了自己女儿的脸。
“出宫了。”他沙哑着声音说道,“出来了。”
云芸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泪水流到了他的手背。
“孩子,别哭了。”他笑了笑,去擦她的泪,“你终于回来了?”
云芸离家几载,去边关随行做了医女,西域战事不断,云不深当年硬要拉住她,她也不听劝,不过幸好,如今总算平安回来了。
“爹。”云芸为难地说道,“我有了身孕。”
“什么?!”
她的小腹已经隆起。
云不深狠吐了几口鲜血,半天喘不口气来。
“求求爹,饶了我和孩子吧。”云芸跪在床边,哭着道。
“这孩子谁的?”
她不说话。
“大丈夫,敢做敢当,怎么连亲生孩子的不认?聘礼下了吗?人来了吗?”他气得直哆嗦。
“爹,你莫要再问了,女儿以后都不出嫁了。”云芸使劲摇头,说道,“女儿以后只和爹爹在一块住。”
云不深倒在床上,脸上沧桑,他吸了一口气,望着天:“一切都是自己愿意的,是什么苦果,孩子,都好自为之吧。”
云芸埋在床边哭,点了点头。
后来的后来,云芸难产,生下了一个孩子,自己却去世了。
云不深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那几个月的婴儿,到山上给云芸下了葬。
下山的时候,他蹲下来握住地上的黑泥巴,瞧着发怔了。
这片山,埋着他唯一的女儿,他的骨肉……他掩面哭了起来,仿佛要随山间的云一块儿无依无靠地飘浮。
温热的小手摸了摸他苍老的干脸,小云念呜呜地叫着,一双大眼清澈无暇。
“饿了吗?”云不深揩掉眼泪,又笑了,“外公带你下山。”
他将泥巴抹在了小云念稚嫩的脸上,叹气道:“孩子,你要隐去本姓,做个普通人,好好地活下去。你是我云不深的外孙,其他的,便都不是。”
小云念哇哇了几声。
“孩子,你答应了。”云不深抱他下山,一老一小的身影与那苍茫孤寂的山林,越离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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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和三年,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云和帝将前朝皇帝遗留下的高台废了,派人推了那奢侈靡丽的亭台。他颁发了旨,减轻徭役、休养生息,中原土地,在渐渐从苟延残喘中度过,慢慢地好起来了。
云和帝励精图治、勤奋好学、虚心纳谏,百官无不赞赏。
御书房,深夜。
顾念行批完了一天的奏折,对身边的人唤道:“哥。”
“阿念,怎么了?”顾未卿坐在那儿,神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