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听着赵高将农场中事悉数告知,眉目微蹙。父王离世仓促蹊跷,那时他还根基未稳,给吕不韦及后宫中人钻了空子,大权旁落多年。卷土重来,他静默蛰伏,有把握缩减这其间的空隙。
只是,赵政凝神定住,马前卒似乎,要比他想象的更为有用。
赵高口干舌燥的回望他,莫名心底发虚,“公子,你是不是也觉得不应将荼取代?”
“嗯,”赵政手指捻动,醒过神,略一思索,“荼,虽味苦,但常见。你是发现了可替代的时蔬?”
荼,何止是苦。穷人家吃不起青菜,便食荼羹,赵高刚来误食,嘴里边苦得泛涩,苦瓜在它面前都称得上是温柔。
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倒是有几样可供选择的,不过还在育植期,尚需观察。闾左也觉得不错,分了些给里人拿回去试种。”
赵政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她说起这些事,脸上总是神采奕奕,全然乐在其中。
“你若要做,便放手去做,”他一如既往表示支持,面带揶揄道,“呂相已将你之事,写成文书。要是这次能使父王病愈,或许征召你入宫。”
征召本身是自下而上的推举制,属于破格录取,不用按部就班的一级一级参加学习培训,在岗位上熬政绩升官。
赵高着实吃惊,吕不韦下手,还真是快准狠。这次推她入宫,仿佛是为她镀金呢!转而一想,她问:“我这年龄未到,也能行?”
赵政无可奈何瞥她一眼,“自然。”
马前卒,当然要跑到最前头了。
辒辌车徐徐停下,车夫在外唤道:“公子,松园到了。”
赵高抬起臀,临起身,扭头想问什么,终是没开口。官二代一般享优待,做个大王近卫,中郎、侍郎什么的。自己呢,做个巫医?
而且,这个推荐人还是吕不韦,脑壳疼。
她回屋后,懒怠地靠着凭几松下身体,伸手揉了揉眼眶。
意外惊喜来的猝不及防啊!
“小先生回来啦!”门外,百里嘉端着托盘,上置铜簋,熟稔走进来。
赵高懒懒嗯了一声,提不起劲招呼他。百里嘉把铜簋放在她面前,难得一副挖掘了新鲜宝藏的表情,“先生快尝尝我做的新药膳!”
她低头细细瞧了瞧铜簋里的肉醢,闻着清香撩人,卖相也还过得去。赵高拿箸夹了一些,拧眉,迟疑半晌,还是吃了进去。
入口绵软,不像普通肉醢还能感到纹理。
“这是什么?”她侧脸看他,百里嘉喜烹药膳的兴趣,可是她一手促成的,多次被拿来当小白鼠。
百里嘉眼神忽闪,双手忽然拉过铜簋,泛起假笑,“这是蚳醢啊,先生!”
闻言,赵高脖颈僵硬的抬起来。
“我这不是看鄢楚,身子虚弱,要给。”
“百,里,嘉!”
赵高遽然奋起,一把抓上他的肩头。
蚳醢,蚂蚁的虫卵,她光是想想都要吐了!
第23章 秦墨
秦王一连坐了十日熏桶,辅以汤药,后方终得安歇。就是嘴边素了多时,心下干什么都有些不得劲。近侍眼珠子一转,借着取匝为秦王净手时,谄媚道:“大王劳累多日,不如今日叫些俳优为大王解忧吧!”
秦王拭过手,闷道:“俳优吵杂,算了。”
滑稽俳优热闹一阵,回过头,难免有些无趣,咂摸不出味道。近侍哪会不知秦王真心所念,立马接口,“赵地来的乐人,听闻一曲箫有助眠清心的效力。大王听些悦耳的曲子,更能清心。”
赵地的乐人?秦王一琢磨,可。
宮婢们手托盛着美食的鎏金龙凤纹银盘,捧着装有四重酒的几父壶鱼贯而入。筵席一开,秦王恍如重回病前自在时。
近侍扶着他慢慢踱步至案前,缓缓欠身跽坐。成列的赵女抱着箫、秦筝、笙袅袅而来,脂粉的香气令秦王瞬间头脑振奋,精神提升了百倍。
乐伎曲下一顿,继而羞红了脸,上前接过酒。秦王顺势揽住她,女子低眉,樱唇半启,含了一口酒给秦王渡去。
清亮筝音开曲,幽远萧声温柔和音。悠扬婉转的曲调裹挟着赵女似有若无的娇媚神情,听得人通体舒畅,背脊蹿麻。
秦王斜靠着身子,手指怡然地敲着案面。近侍端酒递给他,他摆摆手,食指点点前排正中弹筝的乐伎。
满室曲调萦萦,风光旖旎,秦王手下恁的大胆,女子娇.吟数声。殿内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纷纷自觉垂下眼皮。
守在殿外的侍人悄然进来,附在秦王近侍身旁耳语几句。近侍兀的一愣,点点头,侍人退出。
他走近秦王后侧,低声道:“大王,左伯渊来了。”
秦王轻推开乐伎,转过脸问:“左伯渊回来了?”
“是。”
满室的情趣顿时烟消云散,秦王立即正身,道:“快让二人进来。”
缠绵动人的乐曲秦王没心思欣赏,美人却可以晚些再说。只要他多看两眼,近侍一准会安排的称心如意。
秦王一改方才的扉靡之态,端正上身,看着踏门来的人。左伯渊还是一如往昔的古板冷脸,他虽一身君子之姿,且年纪尚轻,秦王心底仍是对他又惧又敬。
“伯渊回来,寡人今夜可算能安枕了。”
他这话是肺腑之言,左伯渊可是先王的定心丸,秦墨翘楚。
孟子故去后,墨者大分三派。相夫氏之齐墨,邓陵子之楚墨,相里氏之秦墨。墨者不仅神技令国君折服,素来堪以大用,委以重任。连其所遵循的制度,也让人心生敬畏。
惠王时,墨者腹,其子犯事应处死刑,惠王为腹下令免其子一死。腹却丝毫情面不讲,谨遵墨者之法,随即击杀其子。
到他继位,秦墨渐不如盛时,已显衰微,但余光犹在,尚能一用。左伯渊不是寻常人,先王多次说他有复兴墨家之能。
秦王国事上,是两头抓瞎,朝堂上老臣有一肚子主见,他没机会发挥。后宫有华阳太后,轮不上他插手。左伯渊这样的年轻人多好,不跟着添乱。
思及此,秦王笑意更浓,反觉着左伯渊正经严肃挺是顺眼,他问道:“可是急着明日开始上值?”
秦吏每人上值天数均记于简录上,他外出游历诸国多年,该是急着上值了。
“回大王,”左伯渊垂着眼睑,鼻间还能闻到乐伎们留下的脂粉气,“臣应要检验我门弟子上计一事,或许会迟上三日。”
秦王微顿,墨者纪律严明,论起大大小小的考核,还真不少。
他说三日就一定是三日,没见过比左伯渊更严谨的人。秦王笑到,“这事不急,伯渊自己安排便是。”
相较于秦王的雀跃,左伯渊十分平静,古井无波的性子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抬眼多看。
“大王,臣今日来,是因有了矿脉的线索。”
秦王忽而起身,欣喜问:“伯渊找到矿石了?”
“是,已有眉目,”左伯渊抬眼,看秦王惊喜之情溢于言表,“臣派人核查,确定却有矿石,但无法判定深浅。”
“有就好,有就好。”秦王喜不自胜,有矿石就有铁,有铁新出的技艺才有发挥的余地。一旦事成,他也能为后人称为明主了吧!
果然,先王看中的人没错,左伯渊啊左伯渊,你可真是寡人的福星啊!还有一人,赵高,两个福星,一扫他继位来的阴霾。
......
午后阳光充沛,柔风温和舒适。左伯渊透过车窗,一览咸阳城众生景象。阔别多年,城中似乎没多大变化。
他母国并非秦国,而是楚国。阴差阳错成为秦墨,而今肩负中兴重任,看起来,更像是无甚归属感的秦人。
眼前的长街巷道一条条掠过,本是怔愣游神的人忽然视线凝滞,直直地望向前方一条蜿蜒似蛇的队伍。
“孟襄,停车。”
“喏。”
马车停在队伍源头,一间砖房正门对面。左伯渊侧身,露出半张脸。那砖房门前摆着张案几,由一戴着朱色臂章,半张脸蒙着白布的年轻圆脸男子为队伍中的人检录姓名。
门内隐约能看见,来回走动的人影,边上或躺,或坐,看着挤满了人。其中有几个和门口检录人同样的装束。
留心多端详,便会发现里头杂而不乱,人人各司其职。而排队的人,则是双眼炙热的勾头盯准门口,唯恐错过什么。
左伯渊目光移至高处,一面旌旗在风中恣意摇摆。
上书:医疗队。
孟襄卷着手里的软鞭,隔着车帘,兴致盎然给他解释,“公子,这是巫医们组的义诊队,每月一次,一钱都不收。小人阿母的咳疾,就是里头那位老巫治好的。”
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丝困惑,“此举是何人所创?有多久?”
孟襄绞尽脑汁回忆,半晌,挖出了点陈旧话题,“听说是位少年,几位巫医都蒙着脸,快足五个月了。”
他说着,脑里跳出一点微末讯息,“据说前来找寻衅的人,都被这里的病人合力抓到官府了呢。公子,可需要小人查明?”
左伯渊退回车内,浅声道:“大张旗鼓登市而立,广施善行,你我无权去扒开探究,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