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叫停息了,火星燃烧了好一会儿,也随之黯淡下去,幽暗的石室仍然静静屹立,长廊幽深,如通往冥界的路。她四处看看,好容易才摸到宝石,踩断了长杆,将它重新挂回脖子。贴在身上的笔画如影随形,执着诡异。一直又一直画着,一个圆,无数的圆圈。一个圆,无数的圆圈……
她说:“你他妈够了。”声音嘶哑,遍体鳞伤。但笔画自然并不停歇。姜媛走回原处,咬牙开始攀登。
果然如姜媛和阿巴尔原先推测,霍森为进入金字塔准备了完全的装备。他兴许是不敢上去,专等在这里,要到最后关头逼不得已,才要夺回宝石送回原处。无论如何,姜媛将其全都笑纳。在金字塔里这样一人向上,真是终生难忘的体验。她效仿霍森,找到走廊边上的灯台,带着火把,一路将其点燃。蔓延向上的火一点点将千年前的陵墓点亮,更别提身后还一直有个圆画着,一直画着……
它仍会消失,时不时地消失。力道越来越弱,如掠过沙子的风。姜媛没有说话,只是一刻不停地向上爬。她太累了,这比杀人还累。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滚下去,她确实滚下台阶过,幸运的是,她没有摔断骨头,倒霉的是她还要向上爬。
漫长机械的肢体劳动和身体的痛苦都让她恍惚,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四周埃及众神围拢而来,向她伸手,要将她压成齑粉。她感觉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中,茫然四顾。那不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仅容人站立行走。空荡荡的,简单的石头装饰。而四周灯火通明,映亮无数宝光,正中的棺材下,金碧辉煌的陪葬品将法老围绕,静等姜媛到来。
姜媛很快找到了目的地,在棺材对面的墙上,一个浮雕雕像面对她而立。它注视着她,胸前镶嵌着一颗红宝石。姜媛一屁股坐在地上,汗如雨下,眼冒金星,哪怕最终的终点就在眼前,她竟然一时之间提不起力气上前。身上还在画,像个烦人的鬼,又微弱得如同呼吸。姜媛说:“……和梦里差好多啊,是吧?”
没有任何人回答她。
她笑了笑:“那里还有宝石,你说怎么将宝石还回去呢?”
也没有人回答她。她独自一人坐在金字塔中,造访沉睡了无数年的法老。哪怕他不需要她的拜访,哪怕姜媛是个恶客,坐在这儿,打扰他往生的清净。从来都没有人说过,还回宝石是解决一切的办法。如果就那样将宝石摆在雕像下而没有任何事发生,姜媛也不会有任何意外。
“好吧……已经做到这里,”她说:“阿巴尔,你给我等着。我非宰了你不可。”
一笔一笔一笔。
一笔一笔一笔。
圆圈恍惚地变了,成了利落的三个线条。她低头笑了笑,又因为牵动头脸的疼痛龇牙咧嘴。她拉下宝石,开始用衣服擦拭。布料吸饱了油脂,宝石在火光下闪烁血一样的光彩。四周突然有风涌起,姜媛挪开了脚,无数黑沙从地面上像波浪卷起,拉住她的身体,正如她曾来到这里的那一夜,奇异的潮涌。有一片黑沙向姜媛张开,像是向上托着,勾勒住某个东西,无言的空位。
姜媛将宝石放了上去,坐在那里。这个服务还不错。黑沙将她层层围绕,她也累得没有力气再紧张了。她向后靠在墙上,缓缓闭上眼睛。最后映入视线里的,是雕像直视她的双眼。
她觉得身上有人在戳,可她太累了,睁不开眼睛。于是那个人就继续戳。她睁开眼睛。
天气真的很好,阳光灿烂,树木在她面上投下阴影,而向上望去,望不到顶的陵墓巍然而立。她躺在沙子里,浑身酸痛,浑身脏污,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沙子鬼,那是因为另一个脸上带着污垢的沙子鬼凑到她面前,要执着不懈地将她弄醒。他一脸胡子拉碴,脏得出奇,只有面上那双弯起来的蓝眼,蓝得瘆人。
“亲爱的贾南,”他笑着说:“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姜媛背过身去,给了他一根中指。
第53章 番外·出埃及记(十八)【完】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金字塔下远离人烟,四周方圆几千米,都和不毛之地没有多少区别。姜媛不想晒死和渴死,那就只能爬起来,和阿巴尔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求生。他们临走前不辞辛劳围着金字塔转了一圈,姜媛诡异地发现自己身上几乎没什么伤。她只是脏,混着汗而黏在一起的沙干透后,剥落下来,露出来的只是被晒得剧痛的皮肤,阿巴尔也差不多,如果姜媛不是做梦,他明明被捅了一刀,可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伤口。
“难道是做梦?“阿巴尔提出一个意见。如果记忆好一些,可以充分地回忆起来,身上的衣服和携带的东西都是当初被黑沙卷入时的样子,只是丢了的就真的丢了,武器等什么都丢了,骆驼也丢了。姜媛面无表情地道:“那么谁把我们运到孟斐斯?“
这里是孟斐斯,毫无疑问,因为他们的确在老位置找到了那一划。能够确认时间确实已经回到开始的是那道划痕,石头已经历经沧桑,划痕也风化而清浅。砂岩钝化了,兴许再过上数千年,它也会跟它其余的同伴一起湮没在时间中。阿巴尔道:“你怎么知道是你的时间,不是我的时间?”
“因为如果是我的时间,你早就被人围起来殴打了。”
他为之侧目,姜媛神情平静。过了一会儿他便笑了,神情戏谑:“你在撒谎。“
“对,“姜媛说:“因为想殴打你的是我。”
但是还不能打,力气要留在走出孟斐斯上。公元8世纪的孟斐斯,只是一座废墟,兴许还有人在附近生活,但城市的重心早已移向亚历山大。时间在前行,永不回头。他们最后看了一眼金字塔,然后也头也不回地离开。
没有骆驼或任何代步工具,和清水食物,走出去找到人烟的这段艰辛旅程,真是令姜媛不想再回想。他们在沙漠里捉蜥蜴和蝎子吃,挖路边的草根吸取汁液。阿巴尔设法生起了火,于是他们还能吃上烤蝎子一一好像这就很是盛宴款待一般。他一边咯吱咯吱地咬着肉,一边教她吃哪里最美味。“够了,闭嘴,姜媛捧着难以下咽的甲壳,竭力想象这是一块烤肉。“我不想再听你说话。“阿巴尔耸了耸肩道:“不是挺美味的吗,你在巴格达难道没吃过?“姜媛没有理他。第二天他们找到了两条蛇,比蝎子好。
像是表示事情确实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好,第三天他们走进孟斐斯的废墟,来到尼罗河边。其实这里并不是没有生活着人,但和城市相比,那确实太少而贫瘠了,说着听不懂的话的人们穿着破旧的衣衫,揽着孩子好奇地看他们路过,像一切姜媛经过过的村子,只是再看不见这座城市的丰饶,清澈和芳香。
她穿过神庙,还去寻找了下她住过的地方。房屋已经倒塌了,曾经吃过饭和写过石板的台子早已消失无踪。时间在他们面前,无情地将记忆修改。“亲爱的贾南“,阿巴尔在身后唤她:“我找到了骆驼。”她回头时便看到他骑在骆驼上,身后还牵着一匹,显然是给她的。哪怕这是个破村子,他也能找到办法将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那浑身一新的白袍,他驱使骆驼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注视她,那模样真是意气风发,俊美潇洒。
“你哪儿弄来的?“姜媛问。这样的村子是绝不肯将骆驼出卖的。阿巴尔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强盗头子言简意赅:“金币。”
”......你哪儿来的金币?”
他们一穷二白地走出金字塔,姜媛真是十分震惊,这家伙从哪里弄到的钱。然而被怀疑重操旧业的巴库姆总督在瞪视下弯下身来,凑近她,将随身的小袋打开。姜媛凑过头去,被里面满满的宝石黄金炫花了眼。
强盗头子发了一笔横财,志得意满。“我临走前埋下的。“难怪他进了孟斐斯就溜走消失不见,姜媛无言地看着他。这些宝石黄金虽然蒙土而黯淡,分明是古埃及的样式。显然在神庙那两天他简直是卖命,除了溜出门散播传言,还顺便偷了一堆财宝,找到隐蔽地埋下,只待将来再取。他可真是够乐观的。
阿巴尔正色道:“真明显,这不是做梦。“姜媛:“的确显而易见。“他笑一声,轻飘飘地从袋子中抓了一把,放在她的手心。抬起眼看她的时候,蓝眼在面巾后邪恶地微微一弯。
“亲爱的贾南,“他道:“这个作为酬劳。”
哪怕发了一笔横财,他们没有贸然地买船北下。哪怕经历了古埃及的梦境,阿巴尔显然对水更加敬谢不敏。他们骑着两头骆驼,一路向亚历山大前进。虽然路途仍旧很远,但只要有足够的装备,这旅行便惬意得多。他们很快赶上商队,换了足够的钱,买了弯刀,换了新袍,重新听着吟游诗人的弹琴歌唱,喝着香甜的美酒,吃美味的食物。妓、女在跳舞时会流连在他们桌边恋恋不舍。
他们住旅店也并没有同一间房,哪怕已经重回了轻歌曼舞的繁荣商市,他们两人都仍需要更多时间来休养。姜媛经常一觉睡到中午,阿巴尔的习性比她昼夜颠倒得多。总而言之,这趟旅途缓慢得叫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