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高热不退,病情危急,不可轻易用那些药效猛烈的救命药。
而皇后又担心如果不用药,宣帝再度陷入长久的昏迷,诏书和传位国玺还没交出,这是一个大麻烦。
皇后拿不定主意。
等了许多,皇后见宫女回来了,就十分焦虑地问道:“太子怎么说?”
宫女回道:“殿下说,不忍见陛下病中痛苦,让太医用最好的药。”
皇后闻言愣了一下,狠了狠心,点头道:“也好。听太子的。”
事到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
太医院上下不敢有一丝怠慢,听令办事。
宣帝连用了三副药,到了第二日入夜时分,高热果然就退了。
宣帝的高热退后,就有了苏醒的迹象。只不过宣帝醒时,狠狠地吐了一口血,他眼睛死死地睁着,四肢僵硬,竭尽全力地扯动唇角,但不论如何挣扎,除了能发出一两个短促的气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宣帝心如死灰,到了这一步,他心里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熬不了多久了。
宣帝中风已然瘫痪,如今全身唯有一双眼睛可以动,除了等待死亡,什么都做不了。
宣帝将死,却始终拼命吊着一口气,用尽全力弄出一点动静来。
此时就在宣帝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见状,立刻就意会了,跪下问道:“陛下可是要找东西?”
宣帝闭了闭眼。
小太监恭敬而惶恐地凑近,屏息等待皇帝交代最后一道遗命——
……
不多时,面色凝重的伍一海回到长乐宫复命,低声道:“殿下,陛下病情告急,怕是不好了。”
萧知珩等的就是不好的时候。
他的手指很冰冷,手炉也暖不了半分,开口问道:“陛下此前拟好的诏书找到了?”
“是,”伍一海压低了声音,他双手奉上了一个染了血的黑木盒子,道:“陛下拟好了诏书,藏于清心殿。大抵是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交给任何人。”
东西到手,也不枉太子费尽了心血在清心殿安插人手。
萧知珩打开了木盒,里面有三份诏书,他垂眼看着,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一道条件极其苛刻的禅位诏书,东宫太子继位,太上皇任人辅政。
另一道就是废黜太子的诏书。这封大概就是宣帝当时出口威胁萧知珩的东西。
至于最后一份,则是盖了大印的空白诏书。这应该就是留给萧知珂的饵,也是后路。
这三样东西,最后交出去的那一道,就代表了宣帝最终的选择。
只不过,他计出万全、深谋远虑却还是大意了,没料到自己会病得那么重,那么突然,拖到最后竟是没有机会选了。
萧知珩垂眼看着手里的诏书,不由地冷然一笑。
这里面不论是哪一封,都是机关算尽的权衡,威逼利诱,刻薄至极。
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厌倦透了。
没意思。
萧知珩走到火盆前,脸上的表情冷漠。他将手里的东西全部都扔了进去,烧了个精光,什么情分、什么威胁都一一化为灰烬。
伍一海见萧知珩把诏书全烧光了有些惊愕,但没敢说话。
夜已深,萧知珩看着外面的夜色,不知道在等什么。
良久,窗台前的烛火燃尽,愀然熄灭,他才开口说了一句,“差不多了。孤去看陛下最后一眼吧。”
清心殿气氛沉重,一片死寂。
宣帝枯瘦如柴的身体没有一丝活气,僵硬得如一根腐朽的枯木,面上萦绕着不祥的死气。
宣帝看到萧知珩出现的那一刻,那双浑浊的眼睛才有了情绪,似怒似恨,这时候他什么都知道了,但也什么都做不了了。
萧知珩没有做什么,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犹如索命的幽魂。
他静静地开口问道:“病痛缠身,生死不由已,心有不甘想活又不能的感觉,痛苦吗?”
宣帝瞠目欲裂,额上青筋暴起。
“痛苦的吧。”萧知珩自顾自地说,轻笑了一下,“儿臣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可是煎熬得很。”
萧知珩:“儿臣不孝,不能如您所愿。黄泉路上,只能请您先行一步了。”
杀人狠不过诛心,仅此而已。
宣帝的呼吸变得深而重,眼里布满了血丝,眼睁睁看着萧知珩对他说完最后的话后,转身离开。
一切到此为止。
都结束了。
萧知珩走出了压抑的清心殿,染了一身的阴郁之气,他什么都做到了,心里却并没有多痛快。
他明明什么都不想做,却是想往宫外走。
伍一海看着太子殿下这个时候出宫,欲言又止,默默地跟着。
萧知珩出了皇城,没走几步,就远远地见到一辆停靠在墙根下的马车。藏在夜幕中,不甚显眼,他却一下就认了出来。
马车里的人似乎也一下有了感知,帘幔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小心张望的脸来。
萧知珩怔了下。
而守着马车的林总管见到太子殿下,立刻就清醒了。
萧知珩走了过去,便径自上了马车。
他目光直勾勾的,叶葶被看得有点无措,动了动唇角,刚想说什么,她就被拉到他怀里了。
叶葶嗅到了萧知珩身上一股尚未散去的苦药味。仿佛深夜的冷霜都落到了他的肩上,死死地压着,沉而重。
她本来有一肚子话想问,想说的,但是到了这一刻,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她努力地撑着身子,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人回来就好。
什么都不用说。
萧知珩开口说话时,像是压抑着什么,嗓音有点低沉,“怎么半夜到这里来了?”
叶葶犹豫道:“我担心殿下。”
萧知珩似乎笑了一下,“担心什么。孤不是让人传话给你了么?孤没事,你到这里吹什么冷风?”
叶葶无话可说。
她静了一下,然后就豁出去了,说了真心话,道:“我想殿下。想早点见到殿下,吹点风又怎么了。”
萧知珩微顿,随后就轻笑出声,问:“孤才走了几天?怎么就这样黏人了?”
“可殿下每次一走,我都担心您回不来了。”叶葶说话的声音有点滞涩,心里有点说不上的委屈。不说还好,这一开口,她简直越说越难受,“殿下万一在宫里有个什么意外,我在宫外,想黏都黏不上,殉情也就只能离殿下近一点了。”
萧知珩微微一怔。
他松开了她,似乎在反思,声音很轻地问道:“孤就这么让你提心吊胆吗?”
“那不然呢,之前不是说了死都得……”
叶葶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下颌骨被轻抬了一下,零碎的话语就被冰凉的吻给封住了,轻触而止。
“殿下……”她微愕,然而下一刻,她的话再次被吞没了,被逼退到了角落处,呼吸窒住,唇瓣微微一痛。
萧知珩微微退了些许,看她通红的脸,还有她那有些疑惑的眼神,笑着问她:“还说死么?”
第86章 你在哄小孩吗 殿下,你比小孩难哄。……
叶葶抿了一下微疼的唇, 有点结巴,“不,不说了。”
这时候, 马车颠簸了一下。
萧知珩似有点不适, 便低头闷咳了一声。随后他动了动身子,就顺势躺在了她的腿上。
他松懈下来, 面上带着一丝倦意, 像是个迷途夜归的人,很久没有卸下包袱歇息过一样。
叶葶担心他身体不舒服,摸到他那双冰冷的手,就急忙扯了旁边的毛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不过她刚扯了毯子在他身上盖好, 手就被他抓住了。
叶葶愣了一下, 不知他是何意,便轻唤了一声:“殿下?”
萧知珩握住了她的手, 慢慢地放在了他心口的位置上。
他突然开口说道:“孤把什么都做了, 会遭天谴吗?”
叶葶一听就隐隐明白了什么事。她放轻了声音,问道:“我听说陛下起了高热,又昏厥又吐血, 情况不大好?”
萧知珩:“嗯。不好。”
说完后, 他扯了扯唇,嘲弄地笑了下, 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一场急病来势汹汹,中风瘫痪,不能言不得动弹。太医院那边束手无策,只能竭尽全力用药吊着命。估计是能撑多久, 就是多久了。”
叶葶暗暗吸了一口气,“那陛下不能言……可有留下什么遗诏?”
萧知珩:“都烧了。”
他轻笑出声,只是嗓音有点空洞,道:“隔岸观火、借刀杀人、弑君篡位、孤竟然什么都做了。其实从前那个相师所言不错,孤这条命他是不该留的,狠心一点,不就完了。你说,他当初为什么不听呢?”
这个他无疑是指宣帝。
这些年的恩恩怨怨,到头来也分不清什么对错了。
宣帝对太子有愧疚,有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父子舐犊之情、一时偏爱或许是真,但他把太子折腾成了个好控制的病秧子也不是假的。
宣帝对太子所有的偏爱都有代价的,一旦他发现太子对自己有一丝威胁,便会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宣帝一直选择用太子来成全自己仁君的名声,这么多年来,将太子当作一枚棋子,当作其他皇子争储的活靶子,平衡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