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 长主大概早盘算着要去南阳,不会在宁安久住。
裴纭裳有些日子没来了,今天是中秋, 宴席上来的,除了裴家兄妹,还有几位都是长主和王爷的故交好友。
皓月当空,花枝潋滟, 北园这个时节的桂花开得繁茂,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
只是,过于枝繁叶茂便遮挡了视线, 她借着薄薄的醉意爬上了一棵桂花树。
骑在树枝上赏月,最是方便,清辉百里,一览无余。她撑起手肘托着腮, 惬意地枕着一树花香, 披着一片月光。
北园的景物还是老样子,没多大变化,她想起当初自己每天闲来没事,都会在北园游逛。后来,郡主从角斗场救回了苏亭之,把他安置在北园养伤。
纭裳给他送过饭,为他插过花, 心里悄悄地同情过他,嘴上却毫不留情地和他吵过架。
她叹了叹,所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么好的北园,可惜,苏亭之再也不会来了。
“我听说你没吃饭,所以过来看看你死了没。”
“听说你昨晚去行刺郡主了?你是打算同归于尽,还是想去找死?”
纭裳发现,这么久了,她和苏亭之的对话依然能记得这样清楚,她喃喃自语:“你该不会……是被我咒死的吧?”
“其实,我没有那么讨厌你。”她望着天,深深地陷在回忆里,“你长得好看,就是太麻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遭的宁静,差点让她睡过去。
她想起了哥哥替苏亭之带回来的十两银子,伸手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着。
闲了没事,谁会把那么大锭银子揣在身上?她摸出一块碎银子,醉意阑珊,左右打量,略带了点嫌弃。
她举起银子,对着深蓝的夜空,不知道中秋的月亮里面是不是会有月老出现?
“我今年忘了要做心愿娃娃,现在,就拿你当我的心愿娃娃吧。”
“我曾经说过的,若要找夫君,定要找个功夫好的,像我哥那样;要找个脾气好的,才不像某人,总那么别扭。月老,中秋佳节,您大方点儿,送我个如意郎君呗。”
她扬手把掌心里的碎银子凌空一抛,抛完,她自己都笑了。
傻不傻?这个时候,北园哪里有人?所有人都在前面忙着招呼客人,就算有闲着的,也都躲懒过节去了。再说了,万一自己臂力惊人,一下子砸到了北园看门的老大爷,这事儿自己可绝对不会认!
“哎哟”一声,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响了起来:“哪儿来的大胆狂徒,竟敢拿银子当暗器来偷袭本将军!”
裴纭裳吓了一跳,躲在树上循声看去,只见树影斑驳下,有人踏着明月清辉缓缓走来。
她认出来了,这不是石将军么?在今晚的酒宴上,她已是第二次见到此人。
上一回,是三年前大军凯旋,石骏和连老将军一道入城。那天围观的人可多了,石骏骑着高头大马,年纪轻轻的就已功成名就,在入城的队伍里显得格外打眼。
路边好些姑娘对着他暗送秋波无果,后来,都干脆改成明着送菠菜。纭裳可没那么无聊,远远地望了一眼就走了。
石骏顺着“暗器”飞来的方向,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刺客”藏身的树桠。他抬着头,笑了笑:“我刚刚在酒宴上见过你,你是裴纭衣的妹子,叫什么来着?”
“干嘛要告诉你?”她双颊被酒气染了红云,看起来不好惹,但脑筋却清醒,“把我的银子还给我!”
石骏歪着头想了想,骁勇直率的小将军学会了用谋略。
“我刚才看见,你哥哥带着小满姑娘欢天喜地地出府看灯去了,宁安城中秋节的灯会最好看,我也正打算去逛逛。你与其独自在此赏月,不如同去?”
纭裳爱热闹,看表情是蠢蠢欲动的。只不过,她与石骏不熟,一同去,不妥吧?
“你不去,我可走了?”石骏作势转身,“听说,今年若答对了灯谜,奖品是珍香楼新出的桂花糖……”
“哎……谁说我不去?”
桂花糖的吸引力打消了她的疑虑,她说服自己,不熟怎么了?反正长主的朋友都是好人,一同去,全当多个保镖。
只不过,这事儿断不能让哥哥知道,否则,他定会笑话自己没脑子,被一块糖就能轻易哄了去。
“那就走吧!”石骏停顿了一下身形,故意皱眉头,“只不过,大街上看灯的人太多,万一走散了,我如何寻你?总归得有个称呼吧?”
她迟疑着开口:“我叫裴纭裳。鸿衣羽裳的裳,是从前长主教的。”
“纭裳,我记下了。”他仰着脖子问,“还不走吗?”
纭裳满脸懊恼,刚才发酒疯,不知道自己怎么爬上来的,现在低头看了看,这树可真高。
“我好像……下不来了。”
“……”他忍俊不禁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比月光更爽朗。
石骏上前半步,向她伸出只手来,小将军的肩膀和胸膛,让人看起来就觉得踏实。
他温声地说了句:“下来,有我接着你。”
……
事隔多年以后,每当想起这晚的事,裴纭裳总会轻叹:“我当年可真是个傻姑娘,居然就为了一块桂花糖,让人给哄了去!”
石骏总是会笑着安慰她:“我愿意捧着这世间最甜的糖,一辈子小心翼翼地,哄着我的傻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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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主府的酒宴散了,明日,江酌和阮筱朦就要离开宁安,去南阳。
席间的梨花白酿得极好,离开时,楚蓦已经喝得面若桃花。
马车缓缓而行,经过宁安最繁华的街道,他伸着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挑开窗帘向外张望。
犹记那年中秋,也是这般人潮如水,各类的花灯琳琅满目,彩灯照得夜空色彩斑斓,宛如神话世界。
楚蓦心神一动,下了车。他打发马车先回去,他想在街上走走。
流光下的热闹,那都是别人的,而他的心,冷冷清清。只有楚星不远不近地跟着,尽忠职守又不上前打扰。
天空绽放出绚烂的烟花,人群在雀跃,孩子们在奔跑。
在汹涌人流波及的地方,楚蓦看见一对年轻羞涩的男女,那女子被牢牢地护着,在与世隔绝般的沉浸中,露出明媚的笑容。
当年似曾相识的画面,他至今想想,仍会为之心动。
只是,他想守护的人,从来不属于他。
不远处,站着母子俩,一个提着花灯,一个举着心愿娃娃。童稚的声音在问:“把心愿放在娃娃的口袋里,真的会灵验吗?”
“当然是真的,所谓心愿,都是心诚则灵。”妇人温柔浅笑着,牵着孩子远去。
“假的……”楚蓦站在灯火阑珊的角落里,自言自语。这世间有些事,讲的是缘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他转身回家,偌大的楚府,如今没有了爹娘和妹妹,只剩下他形单影只。
他在房间深锁的箱底,取出个旧年的心愿娃娃,从它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纸。
那年,阮筱朦曾经问过他,心愿口袋里,写的是什么。可是,楚蓦一直没有答。
后来她说,我不会爱你,戏做得再足,也只是戏。楚蓦说,于我不是戏,而是一场梦。
在那段岁月里,他一厢情愿地沉醉在梦里,明知道是假的,可他依然期盼,当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朦朦就是他的未婚妻。
他微微地抖着手,将纸条凑近了桌上的烛火。纸上写着六个字:夜未央,梦莫醒。
而梦,终归是要醒的。
纸条燃了起来,像金色的蝴蝶,飞落在地上,化成了灰烬。
楚蓦垂着眼眸,轻轻地说了句:“珍重。”
既然不能爱你,那么唯有祝福。
三年前,他曾在新皇面前许下宏愿。他此生不愿高升,只求做一辈子大理寺卿,他的心愿,就是平天下冤狱,求人间正义。
楚蓦要为大越的百姓寻求光明,而他自己,往后余生,便是永夜。
他想起,阮筱朦曾经念过的一句话。她说,是某部野史中的某个姓戴的文人写的。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从此,这便是他一生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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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公四喜是现如今皇上身边的红人,就算朝臣们见了他,也当不看僧面看佛面,言语间需带着几分恭敬。
唯有一人,四喜自知得罪不起,若惹了她不高兴,皇上必定要了他的小命儿,半点不带犹豫。
此人,便是眼前这位歪在贵妃椅上吃葡萄的主儿,当今皇帝的亲姐姐,护国长公主殿下。
今晚刚散了酒宴,楚蓦、石骏和连老将军等人陆续告辞离府,阮筱朦正醉心于吃几颗酸甜可口的葡萄解解腻,这位四喜公公便来了。
“这么晚了,皇上打发你来做什么?”
四喜猫着腰,撅着屁股,只恨没生出条尾巴来卖力地摇一摇。
“回长公主殿下,这头一件要紧的事儿,是皇上刚刚得到消息,骠骑将军之子容沛捉到了葛观尘和温年,已将二人下狱。皇上说,葛观尘之前招摇撞骗,还曾于兰林殿内谋害长公主,其罪当诛。只是温家,毕竟沾亲带故,恐招惹非议,说皇家六亲不认。当如何处置温年,还请长公主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