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眼泪差点又要涌出来,她咬着牙,破涕为笑,“看我把人杀光,等他们兵败,咱们自然就能见到江酌了。”
那一日,天降大雨,乌云滚滚,热血染红了泥土,斑驳的旗帜倔强地在狂风中飞扬。
当胜利的号角吹响时,阮筱朦和江酌终于在云开雾散的山巅相逢,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真的确认,彼此还活着。
江酌的面色冷白如纸,浑身血污,他的神色却是松缓的,带着轻风般的笑意,对她张开双臂。
阮筱朦飞奔着,扑进他的怀抱里,急于像个孩子般地向他诉苦。“楚蔷死了,苏亭之救了我,可他也走了,我以为,以为你也不会再回来了……”
江酌很快就明白了,苏亭之抢在他前面,做了他想做的事。他深邃的眼眸泛起潮湿,将阮筱朦拢在胸前,他轻声地说:“想哭,你就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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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转眼已是三年,四海归心,吏治清明,皇权日渐稳固。
又是中秋佳节,宁安城内昌荣街上的珍香楼依然是生意兴隆的一天。
皇帝开明,民风开化,食客们边吃边聊,而有钱人家的八卦、才子佳人的故事,永远是让人津津乐道,绕不开的话题。
“听说护国长公主和安定王这对贤伉俪,明日便要离京去南阳了。这是真的么?”
“这么大的事,你竟是才知道?我听说,前几日皇上特意在宫中设了家宴,央求长公主多留些日子再走,他好说歹说,长公主才答应留在京中过完中秋。”
“皇上与长公主是手足情深,还有安定王那封号,你们听听,安定,就是平定宁安的意思,足见皇上对其倚重。要是我,就留在京中享福,去什么南阳?”
“你们懂什么!有大智慧方得大富贵。当年龙隐山一战,惊天地泣鬼神,长公主与安定王功勋卓著。如今皇权稳固,他二人及时隐退,既可避免日后生出嫌隙,让君王长存感激之情,又可逍遥快活,坐享泼天的富贵。这才是拿得起,又放得下,进退有度,游刃有余。”
“你可真能夸,我记得几年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那时,护国长公主还是金玉郡主,你说她贪恋美色、骄奢无度、不误正业……”
“啊呸!那是我……我眼瞎!”
众人哄笑了一阵子,又继续八卦。
“你们不知,我却是个知情人。我那弟妹家的长嫂她娘舅的前邻居家,有个儿子名叫何远,他为了弟弟念书,曾在当年的郡主府北园待过一段日子。他对人说,郡主极少入北园,对他们却是好吃好喝,以礼相待。北园散了之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动’地出了府,何远还凭着郡主的推荐,去大理寺当了个文书。”
“这可是因祸得福,长公主真是个大好人!”
“要我说,公主就是公主的命,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想当初,宁和公主扬言非楚大人不嫁,结果呢,竟是闹了场笑话。人家楚大人瞧不上她,她最后寻了个庵堂,自个儿画地为牢,当姑子去了。再看长公主,几经坎坷,风光无限,单说前两年安定王为她补办的那场婚礼,可谓红妆十里,举国盛况……”
小满坐在窗前的桌边,默默撇嘴。人生境况,哪有什么命定之说?长公主九死一生,揭开真相,夺回江山,如若不然,公主命也早成了刀下鬼。如今她是风光了,却哪里是外人看来那样容易?
伙计殷勤地跑过来,捧着几包点心:“姑娘,全给您一样样包妥当了,您放心,别说是明日吃的,就是再放上两日,也保管坏不了。”
小满抿唇微笑着道了声谢,刚要掏钱,旁边已经伸出只手,干脆地把钱放在了木桌上。
伙计拿起钱,客套几句,转身走了。小满侧过脸,对突然冒出来的“木头人”笑道:“你怎么来了?”
裴纭衣如今已经不在阮筱朦身边,自新帝登基,阮筱朦便举荐他去了皇帝身边当差。他不仅做过郡主府的侍卫,还曾经跟过先帝,以后有他保护皇上,阮筱朦觉得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而且,阮筱朦一直觉得裴纭衣仅仅做个侍卫,是埋没了他,他应该自立门户,有更好的发展。
三年来,新帝阮殊棋对他非常器重,就在前不久,他已经升任了羽林军统领。
他有了自己的宅子,妹妹纭裳也在三年前就接过来,帮他料理家中事务。
“今日是中秋,明天,长公主和王爷就要出发了,我理当去拜访,正好与你同路。”
小满点点头:“我就是来买几样长主喜欢的点心,备着明日路上吃。”
二人一道出了珍香楼,小满从几个包裹里挑出一个,递给裴纭衣。“我猜到你今晚会去府上,所以,特意多买了一份白米糕,我记得,你喜欢吃。”
裴纭衣也不与她客气,街上人来人往,他倒是直接拆开包裹,用掌心托着,拈起一块就塞进嘴里。
他嘴边沾了一点白色,小满掏出丝帕,微微地踮起脚,想帮他擦掉。她又想起,这是在大街上,即便没人,这举动也未免有些莽撞。
她别扭地收了手,胡乱地把丝帕塞给裴纭衣,示意他自己擦一下。“这白米糕味道太清淡,也就只有你喜欢。”
裴纭衣接了帕子在手里,却用自己的手背左右抹了两下嘴。
米糕的清香在唇齿间分散,不经意地,撞开一段平淡却留香的记忆。
数年前,他住在南阳的随意酒楼,双目失明的那段日子,他经常能吃到好吃的白米糕。
他虽然看不见了,但是一直被身边的人们照顾得很好。只不过,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每天待在酒楼的后院不能出去,日子终归是寡淡的。
后来,大军出征,只留下小满照顾他。他每天除了喝药,盼着早日复明,生活百无聊赖。
某日,他照例在院中练剑,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视线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他欣喜若狂,贪婪地看着院中的花草树木、池塘里的小鸭,甚至,自己的双手和每一处衣角。
他发现,自己左边的衣角处绣了一片翠绿的荷叶,像是有人修补过的。他想起前些时练剑,总忘记前面有个池塘,每次匆匆收脚,剑气就会划破左边的衣角。
可是这么久了,他记得自己每一件衣服都是完整的。
裴纭衣那天提前结束练剑,回了房。他站在门外,看见小满在他的屋里。
她把洗干净的衣服折好,放进他的衣橱,整整齐齐的衣衫,每件的同一个地方都有一片翠绿的莲叶。
她关好衣橱,开始收拾他的房间。那一切,她做的非常熟练。茶水放在桌上他伸手一寸的地方,圆凳离桌子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近了怕绊着,远了怕摔着。还有盆栽里的花枝断了,她拿了把剪刀,细心地把过于尖锐的地方都剪了。
她做完那一切,就悄悄地走了,这屋里,仿佛并没有人来过。
可是,裴纭衣明白了,双目失明的日子之所以井然有序,那不过是因为,有人默默地照顾他,为他缝补衣服,帮他把所有东西都放在一成不变的地方。
裴纭衣眼睛好了以后,没顾上多休息几天,他很快就和小满一起,追随郡主去了。他知道,他和小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譬如,对待郡主,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而对待有些事,他们都是沉默到底的那一类人。
她就像一片小满时节的莲叶,不争春不取宠,独守一份恬淡。
“其实,白米糕仔细地品,也是挺甜的。”裴纭衣又拈起一块,送到她嘴边,“你也尝尝。”
小满张嘴接了,转身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踌躇着说:“纭裳她还小,可能有时候,会照顾不过来。我明天就要跟着长主出发了,前些日子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做了几件衣裳。刚好,你今天记得带走。”
裴纭衣沉默了一会儿,提步追了上去。
“其实,我今日想去求长主,求她答应,把你许配给我。”
“啊?”
小满惊讶地仰着脸看他,仿佛不认识似的。
他总是一身黑衣,浑身上下一股冷冰冰的、生人勿近的气势。他依然没什么表情,像个木头人,可是,他此时的眼中流淌着一缕温柔,像山间冰雪初融的清泉。
裴纭衣缓缓地牵了她的手,指尖在她的手背上一点点轻轻地摩挲,语气带着她从没听过的缱绻。
“再这样下去,咱们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他花了三年时间,为了努力变成一个更值得依靠的人。他们之间,终归要有一个人先打破沉默,如果再不说,小满就要跟着长主去南阳了,这一去,又是多少岁月蹉跎?
对于长主,他和小满会永远是她的家人,他们会一起坚守对她的忠诚;而他面前的女子,是她让裴纭衣恋上相濡以沫的平淡,他只想,在人间烟火中,和她执手白头。
“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其实我最喜欢吃的,一直是在南阳时,你亲手做的白米糕。”
第八十三章 大结局下 全文完结
裴纭裳离了酒宴, 独自去了北园。
三年前,郡主府改成了长公主府。长主对皇上说,不必劳师动众, 大兴土木, 还是老地方住着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