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之中,如果,她没有和裴纭衣一起跳入峡谷,那么火海里会多两具干尸;如果,她没有早一步猜想到宁安城地下可能有暗河,也许,峡谷中不过是多了两个惨死的水鬼。
决定离京前那些日子,她一直在想,江酌会怎样从崖底逃生?当年,江家军队是如何神鬼不知地出现在宁安城内,一举打进了皇宫?还有无影阁,那所谓的来无影去无踪,是怎么做到的?
南阳王祖籍津州,除了杂耍盛行,被称为口技之乡,津州当地河流交错,也是出了名的水乡。
阮筱朦潜心研究河流分布图和相关史料,还向几位漕运和工部的老大人请教过,可是,猜测只是猜测,她始终没能得到证实。
那一次险中求生,她和裴纭衣九死一生,意外地证实了她的猜测。
在湍急的水流中,阮筱朦始终被他牢牢地保护在怀里,在坚硬锋利的岩石上碰撞摩擦的,总是他的血肉之躯。
他们曾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都以为生命会终止在那里。当裴纭衣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强势地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紧紧地按在胸前,她听见耳边有急流的声音,和他热烈坦诚的心跳。
在直面死神的那一刻,阮筱朦终于察觉到裴纭衣对她的心意,那是长久以来默默无闻地守护和可以以性命相付的执着。
他们绝处逢生,从地下暗河找到了新的出口。当俩人精疲力竭地爬上岸时,裴纭衣遍体鳞伤,还因为头部的撞击导致双目失明;阮筱朦高烧数日,不知为何,留下个时不时就犯头疼的毛病。
他们在勉州顺利地与小满和夏至接上头,这一年来,他们回了趟赛蓬莱,又去了趟边境,最终,来了南阳。
阮筱朦轻盈地跃下屋顶,裴纭衣立马敏锐地转向她。“听小满说,你又头疼了?”
“老毛病了,不要紧的,总是疼一会儿就自己好了,我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了。”她说的轻描淡写,可是,真的疼起来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万蚁啃噬般的痛苦。
阮筱朦轻轻地牵了他腕上的衣袖,虽然知道他走路并没有障碍。
裴纭衣感觉到她的触碰,抿唇淡笑了一下:“不敢劳君姑娘相扶,别说我不会掉进水里,就算真掉进去,我也能准确无误地逮只鸭子上来。”
“我知道你可以。”她被逗笑了,然后又敛了神色地说,“你别担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不管能不能治好……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裴纭衣默了默,浑沌的眼中因她的话生了丝神采。
自从他瞎了,郡主待他格外好,他明白的,那是出于感激和内疚。只是,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要她平安,想要她过得真心欢喜。若是如此,他就守在她身边,能不能看见都不要紧。
“我信。你曾经说过的,我和小满、夏至,还有杜桑,我们都是家人,家人当然会一直在一起。”他若有若无地一笑,“我不担心我的眼睛,倒是你要当心,总坐在屋顶上喝酒,迟早喝醉了掉进池子里。”
阮筱朦嘴角弯成个柔美的月牙形,她轻“呸”了一声:“你能不能盼我点儿好?”
前面,小满在叫老板娘,阮筱朦应了,当下便往店里去,裴纭衣自行回房。
小满看见她来,伸手指了指,阮筱朦看见堂中一张方桌旁坐了个醉鬼。
随意酒楼的酒好,因此,醉鬼很常见,只要先把钱给够,醉不醉的,老板娘才懒得管。今日既然小满特意叫她来,肯定是这个醉鬼不一般。
阮筱朦走过去,招呼了一声:“这位客官……”
那人头都没抬,自觉地拍出几两银子,嚷道:“再上两壶酒!”
他肤如美玉,面染红霞,已经喝得双眼迷离,略有些口齿不清。阮筱朦挑一挑眉,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跑到南阳,还能再遇见苏亭之。
“得嘞!”伙计手脚麻利地收了钱,上了酒,还赠送一小碟香酥花生。
阮筱朦坐下自我介绍:“我是这儿的老板娘。看客官,不是本地人吧?您是做什么来了?”
苏亭之也不知是不是醉糊涂了,答非所问:“我喜欢……你们这儿的酒……”
这酒是他熟悉的味道,也是他想念的味道,京城一别,他想不到还能在南阳喝到这样的酒。醉得这么快,大概有一半是醉在了回忆里。
阮筱朦听了他这回答,想起郡主府中曾经被他霍霍掉的那些酒,禁不住心疼地抽了抽。
“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到南阳做什么来了?”
“找人。”他两颊通红,抬起眼来,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你知道金玉郡主吗?你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她……”
阮筱朦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又听他摇晃着脑袋,接着说道:“你比她丑!”
“……”她默默地掏出面纱,是刚才坐在屋顶上喝酒,忘戴了。现在戴上,还来得及挽救形象吗?
他的注意力并没在她脸上停留,闷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死在了龙隐山下?”
阮筱朦揣度着,他这是寻仇未果,听说人死了还不放心,想随时补刀啊?
她满面堆笑:“放心,绝境中又是箭又是火,绝对死得透透的!”
苏亭之顿时愣在那里,酒也不喝了,泛着红血丝的眼中流出泪来。他竟然哭了:“你怎知绝境中又是箭又是火?你凭什么断言她死了!”
阮筱朦被他一吼,思绪风中凌乱。仇人死了,他不开心吗?看他这个奇怪的反应,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好,还是不死好……
“我就是听说的,客官你……别激动!”
老实说,金玉郡主的死讯传出,很少有哭她的,可能有,也不敢公然哭。
她听说,那位一心想嫁太子的归德将军之女肖真曾经跑去龙隐山哭了一天,她还想着肖真倒也是个性情中人。结果,她后来才知道,肖真哭的不是太子,是哭她自己命苦,因为太子一死,皇后不敢把楚蔷怎样,却叫肖真去给太子陪葬。
这就是她巴结着皇后,非要嫁给太子的下场。
为了太子的死,帝后彻底决裂,皇后执意要肖真陪葬,皇上居然也没拦着。很多年都没发生过活人陪葬的事了,皇后此举,不仅惹来众多非议,也逼反了归德将军。据说,他联络了好些旧友和旧部,甚至山贼土匪,自己组建了一支对抗朝廷的军队,叫做彰义军。
阮筱朦问:“你不想她死,莫非她欠你钱没还?”她记得,应该没这事。
苏亭之的哭却止不住,他摇摇头:“她没欠我钱,是我欠她的情没还。”
阮筱朦愣了愣,暗暗地想,算这小子知道好歹,还有点良心。
旁人都只当他喝醉了,醉鬼哭哭笑笑,不足为奇。苏亭之自己哭够了,就趴在方桌上,睡着了。
他当初离开郡主府,没几日便传出太子和金玉郡主身死的消息。苏亭之悄悄地找了她一年,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阮筱朦活着的时候他非要恨她,阮筱朦死了,他却像失了心,丢了魂。
南阳城的春天,会吸引很多前来赏花的游客,苏亭之也是其中之一。他找不到阮筱朦,天地之大,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他是无意中听说南阳的花好,于是就来了,不管花好不好,酒倒是不错。
从这天以后,苏亭之常来随意酒楼喝酒,不过,再没像这样醉过。
没几日,就是南阳一年一度的红绿谷花会,每到这一天,赏花之人会聚在红绿谷,不仅能看到各类奇花异草,还有文人墨客在那里写诗作画。
江酌这天早早地到了红绿谷,他一改常态,舍了常穿的浅色衣袍,打扮成花农的模样。他还特意戴了个竹笠,低低地遮了脸。
旁边另一个花农是改装后的江则,他躺在草地上,嘴里叼了根狗尾草。
“你说,那随意酒楼的老板娘君玉,真的会是……那个君姑娘?”江则怎么想都觉得这事太玄乎,“那日在浣雪门,你看清楚了?”
“没看清。”江酌当时离得远,那人跑得又快,他仅凭酒香和一个名字,实在难以断定此君玉就是彼君玉。
他不敢贸然前往随意酒楼打探,如果她是,那么江酌和她都是好不容易才死遁,摆脱了朝廷的耳目;如果她不是,那就极有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引他出来。他就算自己不怕死,也要顾及整个无影阁的安危。
他笑了笑:“如果她是,以她那性子,今日一定会来红绿谷看热闹。”
赏花的人越来越多,衙门搭建的观赏台两侧也渐渐挂满了文人墨客留下的诗词和画作。
春风送来阵阵花香,车马人流的喧嚣打破了花海的平静。江则向观赏台那边张望,说了声:“卢刺史到了。”
江酌默默观注的,却是刺史大人身边一位年轻的公子,江则也发觉异样,小声问道:“那是什么人?他虽然穿着常服,轻装简从,但是能得卢刺史这般点头哈腰地陪同,定不是普通人。”
“他是三皇子,阮襄。”江酌皱了皱眉,他怎么也到了南阳?
南阳城怕是要起波澜,再无平静的日子,更重要的是,阮襄出现在花会,旁人不识,阮筱朦一定能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