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言论放在现代社会没毛病,可楚蓦听着这话从一个郡主口中说出来,简直无视皇权。
“郡主慎言。”
“我说的是实话,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良民。”阮筱朦嗤笑,“楚大人要是听着害怕,以后最好把我盯紧些,我若急了,别说什么夜探天牢,没准儿,把皇宫也掀了。”
这一刻,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良久,楚蓦撇开脸,自嘲般地轻笑:“郡主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怪我,可是一连三天,你连兴师问罪都不屑,只因你根本不想见到我。我此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免你忧心。”
“什么?”
“江酌跑了。虽然我布下天罗地网,又派人紧追不舍,三天了,还是让他跑了。”他淡淡地说,“对于郡主而言,这大概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阮筱朦听闻江酌脱险,心中稍安。
“那对你而言呢?费了那么多心思却无功而返,你是不是很失望?捉拿董胜当晚,那样凶险,你却抽调人手去清缴无影阁。就连楚星也被你留下,用来拖住我。你知道那晚我会去盈香阁见江酌对吗?我一直不出现,江酌一直不肯走,你就可以利用我来拖延时间,去对付他。”
“我没有利用你……”楚蓦为自己辩解了一句,却没再说下去。
“我早知道他就在宁安城,我也能感觉到,他就在你身边。若是这样我还猜不到盈香阁,你真的当我傻吗?”他转过脸来,幽幽地看着她,“我和蔷儿曾经在盈香阁看见过两个人,我当时不能肯定,后来想想,那就是你和江酌,对不对?”
阮筱朦叹了口气,要哄过楚蔷容易,要逃过楚蓦的眼睛还真难。后来荣惠王府那一次,江酌就不该冒险营救,出现在楚蓦的视线里,被他盯上,哪里还能逃脱。
“你话说完了,就走吧。你想抓谁就抓谁,反正我管不了,只不过,你的人把盈香阁砸了,麻烦楚大人照价赔偿,改天去把账结一结。”
她刚要叫人送客,楚蓦却对着楚星和裴纭衣做了个手势,叫他俩回避。“我有话,要单独和郡主说。”
楚星先退了出去,裴纭衣看了眼阮筱朦,她点点头。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楚蓦绷着脸问:“郡主心里除了江酌,还记得别的事吗?你还记不记得,你与公主的金殿赌约?”
“我知道郡主从未将输赢放在心上,也从未将我放在心上,明日皇上会如何为我赐婚你不在乎,可我本以为,你至少曾经在意案子的真相。如今,你连案子也不管了么?”
阮筱朦垂眸,眼中闪过瞬间的茫然。
“是我才疏学浅,查不出真相。反正,公主不是叫刘复在连日审讯董胜吗?相信她很快就能结案。”
“你是查不出,还是不想面对真相?”楚蓦冷淡地笑了笑,“你知道凶手就是董胜,你猜到了董胜去情人谷,是为了向肖志聪学口技。荣惠王府的现场并不是密室杀人,其实董胜离开时,荣惠王就已经死了。”
阮筱朦依然垂眸不语,她知道,她的心思瞒不过楚蓦,无论是她推测出的案情,还是她不愿面对的真相。
董胜在杀穆逊之前,去情人谷待了一个月,他不需要把口技学得多好,只需要学会一两句,能够哄过荣惠王府房门前的守卫就够了。
守卫们听见董胜离开时,穆逊送客的声音,于是误以为当时穆逊还活着,以为是在董胜走后,穆逊死于密室。
其实这小小的障眼法一旦被揭破,简单得不值一提。
“你猜到了,却不肯去做最后的证实。”楚蓦负手而立,一道颀长的背影,“我叫人帮你去核实过了,董胜之前住过的客栈里,小二哥说,好几次往他房中送水时,明明听见屋里有两个人说话,可是推门而入,却只有董胜一人。那应该,就是他在反复地练习口技,为杀人做准备。”
阮筱朦扯了下嘴角:“还是你想的周全。”
楚蓦用幽深的眼眸看着她,没理会她勉强的夸奖:“你在怕什么?”
他明明知道。
“一道看似无解的谜题,你费尽心力终于找到了解法,可你又害怕,你害怕先帝一案与此案同解,那么,南阳王就是凶手,江酌就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
她的心思被一语道破,胸口压抑着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窒闷被点醒,隐隐作痛。
楚蓦说的没错,她当初想亲自调查穆逊之死,就是因为两个案子极其相似,她曾经怀疑两案同解,可现在,她不愿面对自己找到的答案。
“就算两个案子很像,也不能证明,董胜是凶手那么南阳王就是凶手。”她语气执拗。
“南阳王祖籍津州,各类杂耍在当地盛行,更被称为口技之乡。”楚蓦在分析案情的时候永远是冷静理智的,近于无情,“你心里也很清楚,以现场的环境来看,要么是凶手杀人后离开,要么,是死者自杀,几乎没有第三种可能性。”
阮筱朦就是心里清楚,她才会感到绝望。先帝不可能自杀,难道说,南阳王就是凶手,这是唯一的答案?
天空是化不开的深蓝色,风吹云动,丹桂飘香。
裴纭衣送客到府门口,楚蓦正要离开时,听见他叫了声“楚大人”。
裴纭衣姿态恭谨,语气却冷淡:“大人做事有大人的原则,轮不到我多嘴。可是,我做事不论是非黑白,若有人让郡主伤心,我便不会叫他好过。”
楚蓦淡淡地挑了下眉,收下这份警告,转身上了马车。
阮筱朦独自从花厅回房,风过回廊,流动着沁人心脾的桂香。她见枝头黄色的小花开得密密麻麻,忍不住摘了一枝,拿在手里。
身后有细微的声响,没逃过她的耳朵,她猛然回身问道:“是谁?”
只见斑驳的树影下,站着个月白色的身影,风姿俊朗,面如珠玉。
“江酌……”她跑过去,到了跟前又停下,语气突然凶起来,“不是说一吹笛子就出现的么?我吹了三天,你到现在才来!”
她凶归凶,江酌听着却是心头一软。他伸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指尖微凉,袖底一缕清苦的白芷香与空气中的桂香散在一起。
“是我不好,叫你担心了。我总得甩掉了‘尾巴’再来见你,省得给你找麻烦。”
楚蓦的人追踪他三天,楚蓦说他成功脱逃了,他便出现了。他俩站在对立的阵营,却都不忍让她忧心。
“大理寺的人是不是很难缠?你没有旧伤复发吧?”
江酌淡笑了一下:“楚蓦手底下的人,都算得上正人君子,君子再难缠,也比小人的暗算要强得多。”
“你被他追杀,还在这儿夸他?”
“我说的是实话。我视他为对手,从来不是敌人。若真的想将我置于死地,他今晚便不会只是点到为止,而应该坐实我爹弑君的罪名,然后落井下石。”
阮筱朦捏着花枝的指尖紧了紧,抬眸看他的眼睛,他眉宇间的英气和眼中的清冷都凝成了霜,又一点点汇成欲来的山雨。
“你早就来了,你听见楚蓦说的话了?”
他蹙着眉,点了下头。
“好,那我问你,”她做了个深呼吸,“江伯伯他,是不是也会口技?”
江酌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他尽量让自己答得公平、镇定,因为事情的真相关系到她最重要的人。可是,被怀疑的人终究是他的父亲,是他敬爱的、思念的父亲。
握紧的手背上隐现的青筋默默地暴露着他的心痛,他语气平缓地问:“现在,你想杀我吗?”
当第一次盈香阁见面时,阮筱朦就问过他,如果有一天是敌非友,该怎么办?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发觉面对现实会比当日一句洒脱的回答要难。
“我不想,”她摇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可是……”
她一抬脸,几滴晶莹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砸得他心头一颤。
“我吹笛子让你现身,是想确定你平安。如今你没事了,以后……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除非有一天,我能证明你爹他不是凶手……”
她不需要父债子偿,但是,她也没办法再和江酌相处下去。午夜梦回时,她当如何面对她的父皇?
她轻柔软糯的几个字,却仿佛利刃在他心头划了一刀。初时没会过来,当他懂了那决绝的含义时,血珠便一点点涌出来,抑制不住地痛着。
可是心再痛,江酌也只能忍着,横在他们之间的,是杀父之仇。曾经无所畏惧,他们一心想要真相,生死福祸,快意恩仇。如今是哪里变了,一颗心会变得这样脆弱。
“你想好了,这是你的决定?”
阮筱朦默了默,决然点头。他若是离她远点儿,也能隐藏得更安全。
江酌生性是个恣意洒脱的人,正如楚蓦说的那样。她既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强求。
心中想的好好的,神色也算是淡定如常,可是,当阮筱朦缓缓转身时,他却鬼使神差地牵住了她的一只手。
这个举动,江酌自己都感到意外。她纤纤的素手上捏着支桂花,花香如醉,让他想起从情人谷回来的时候,她曾说过,要一起去看中秋节的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