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表面恭顺内心冷漠的表里不一,实在让徐恪之无名火起。
“我家不是这个方向,可能和徐公子要去的地方不顺路。如果你不方便的话,可以在前面的路口放下我,我自己坐人力车回去就行了。”
俞鹿说了半天,车子也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路疾驰。
前头的司机这会儿就跟透明人似的,一声不响了。
“……”
徐恪之冷着个脸,看着前方,一语不发。
俞鹿尴尬地坐着,踌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诚恳地说:“自然,如果徐公子愿意送我回去,我很感激。我现在就住在俄租界旁边的公寓区里。那边的路有点狭窄,车子不太好开进去。”
——俄租界的公寓区。
当今世道,西洋租界就是声色犬马、藏污纳垢的荒唐之地,也是西洋人的国中国。那些俄国士兵每逢下了训练,都以爱酗酒著称。喝多了,有时还会滋扰语言不通的百姓。由于多是多非,只要可以选择,一般人都是恨不得住得离租界远些的。
她住在那边的信息,徐恪之早就通过部下的调查得知了。
俞鹿在西南的日子具体过得如何,于徐恪之而言是一片空白。不是徐家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而是因为探子都是极其珍贵的棋子,他的父亲不可能会“浪费”在刺探一个无关紧要的俞家小姐上。
但只要她的人来了北方,在徐家的地盘,要调查她前前后后做了什么,还是绰绰有余的。
徐恪之甚至还知道,俞鹿的仆人本来给她选择了一栋二层别墅,但被俞鹿本人退掉了。这在四年前那个出行都要前呼后拥、睡木板床、扭到脚都会委屈得掉眼泪的小公主而言,是根本不可想象的改变。
一定是这四年改变了她——纵然没有再去过泉州,他也知道,那是华国最动荡混乱的地区。
徐恪之的眼底有些难言的复杂的阴霾,终于,淡淡开了口:“去俄租界。”
司机忙应道:“是,少爷。”
俞鹿说:“谢谢。”
此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在这凝固的空气里,一路沉默着到了终点。
有车子代步确实很节省时间。俄租界的公寓区是老城区,道路狭窄,一半的路面还总是乱停乱放,车子是很难开到楼底下的。
车停下来以后,司机预感到了他们有话要说,默默地下了车。
车子内的无声持续了好一阵。俞鹿似乎受不了这气氛,手扶上了开门的地方:“徐公子,谢谢你。那我走了?”
“等一等。”在她将车门推开了一条缝时,徐恪之忽然道。
俞鹿停住了。
徐恪之的气息隐约有些发紧,半晌,一字一顿道:“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么?”
俞鹿迟疑了一下,摸不准他的心思,斟酌后,低声说:“我想为当年的事道歉。那时候的我很任性,仗着你容忍我,肆意妄为,做了很多冒犯你的幼稚的事情。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招惹你。我这次也没想到会在张小姐家见到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换个地方工作……”
当年凭借一己之好,闯进他生活,大刀阔斧改变了他的人生的人,居然说如果重来一次,不会再做那些事了。仿佛在她眼里这都是要否决的、错误的过去。
而他作为这段回忆的另一个主角。这四年,却没有办法去遗忘。和她的浑不在意形成了非常讽刺的对比。
徐恪之越听,目光就越发阴沉,忽然间,粗暴地打断了她:“够了,下去。”
“……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俞鹿抿了抿唇,将身上的大衣脱下:“衣服我弄湿了一点。但徐公子大概不想再看到我,所以,我就不帮你清洗了。”
她说完了,没有看徐恪之表情,就匆匆推门下了车。
而不远处的司机,似乎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聊完了,有些意外,冲俞鹿微一点头,就快步回到了车上。
衣服还没全干,自然是冷的。好在大雪已经停了。俞鹿搓了搓手臂,低头往前走。忽然,被她远远抛在后方的车子,驾驶座再次打开了。司机追了出来:“小姐,小姐!”
俞鹿顿住了脚步。司机的手里打着一把雨伞,手肘还挂着那件熟悉的外套,追了上来,将东西递给了她,情真意切道:“天气冷,您还是拿着吧,万一着凉了就不好了。”
他的意思就是徐恪之的意思了。
俞鹿内心微动,道了谢,还是接过了东西。司机完成了任务,放下心来,就转头回到车子上了。
俞鹿站在路灯下,目送着那辆车子离开——这次没有停驻。
她穿好衣服,回到了家里。
秋莲已经做好饭了,都放在桌子上温着。
瞧见俞鹿出去一趟,在雪地里摔了,手心也擦伤了,秋莲心疼不已,给她擦药时连声道:“这也太遭罪了,小姐,不如在那边请个假吧,你手擦伤了还怎么拿画笔?”
“再说吧。也只是擦伤而已。”
秋莲给她涂完药,才注意到她身上那件明显宽大的衣裳:“这衣服质地真好,是张家的吗?”
“不是。”俞鹿用一句话阻止了秋莲继续问:“秋婶,你给我拿去清洗一下吧。”
秋莲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好的。
俞鹿冲了个热水澡,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复盘着刚才的事,思索着徐恪之的每一个表情。
她好像惹怒了徐恪之。
但这就是她想要的。
刚才在车上时,她一直在想——如果位置调转了,她是徐恪之,此刻希望获得的反应是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按照她做过的事,一见面就上去热情示好,是不可能的。
更重要的是,男人都有征服欲。
说难听点,大多数人本性都是如此——越是被吊着,就越放不下。
越是被触怒、被推拒,就越是渴望彻底征服对方时,对方的从身到心的臣服。
她表面温和恭敬,实际行动却无一不在说明——我一点都不想和你徐恪之有所牵扯。这样反而会产生反向的拉紧作用。即所谓的“以退为进”。
只是,这也是在行走钢丝般的试探。不确定的点就在于,她现在对徐恪之的所有推断都来自于女人的直觉,和四年前她对他的认识。
四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她是最清楚的。
也即是说,徐恪之也很可能不会按她的预想行事。
不过,现在至少有了那件衣服,就有了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第158章 第六个黑化男主28
一月中旬, 临近农历新年,天儿越来越冷。夜里紧关门户,那一丝丝的寒气, 也会透过砖缝,渗入屋中。
与徐恪之相遇后,进度条缓缓涨到了87%。
他留下的大衣已经弄干净了。如今正挂在了俞鹿房间的衣柜里, 一直未找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俞鹿掌心的擦伤并不严重, 不妨碍握笔,故而她没有在李先生那边要假。此后几天,她依旧按照隔日一次的规律, 去教张小姐绘画。
本来,“换地方工作”就只是欲擒故纵的托词而已。况且,俞鹿被画室的李先生和苏珊夫妻推荐到张家,背后很可能是徐恪之的手笔。总之和他脱不了关系。
想清楚了这一点, 再做戏做过头,就没必要了。
张小姐作为徐启宏的部下的女儿, 平日见到徐恪之的机会,显然是不多的。徐恪之上次送竹南过来,就出现那么一次,就够她兴奋好久。青春少艾的年纪,总是藏不住事儿的。数日以后,俞鹿就是从她的口中,得知了徐启宏的夫人即将举办生日宴会的消息的。
自然,这位“夫人”,指的不是徐恪之的生母阿桑嫂。而是徐启宏目前的合法妻子。这位夫人算是跟得徐启宏挺久的一位了, 算上当他的情人的时间, 至少也有五六年了。
美中不足的就是, 这位夫人嫁进徐家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未能打破徐启宏那“无后”的魔咒,为徐启宏诞下儿女。
“徐夫人的生日宴会在下周举办?”
“是啊。”张小姐捏着画笔,无精打采地将上半身趴在了画板上,真情实感地皱着小脸,烦恼着:“哎哟,我都要烦死了。”
俞鹿忍俊不禁,问道:“徐夫人的生日,你为什么要烦?”
“哼,竹南告诉我的,徐夫人有心将自己的一个远房侄女强塞给……”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点不太好,张小姐不忿地摸了摸鼻子,噘着小嘴,说:“想将她的侄女介绍给恪之哥哥,说如果能结婚,那就是亲上加亲了。我还听竹南说,徐夫人打算在生日宴会之后,就将那个侄女接到徐家住一段时间。表面是来陪她的,可实际上她在打什么主意,瞎子都能看明白嘛。”
俞鹿愣了一下,修剪得整齐的指甲,无意识地轻轻刮了刮手里的铅笔。
徐启宏是时下最大的军阀,私生活又风流。对他的正妻之位虎视眈眈、想挤徐夫人上位的女人,应当不计其数的。要是生了孩子,那还能坐稳这个位置。膝下无子无女,保不准哪天就会被换下来。四年前,徐启宏还认回了唯一的亲儿子,她的危机感,肯定在蹭蹭上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