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好似有一些疲惫,低声道:“我本不愿让你忧心,你年末忙得都快把自己累出病来了。但是既然今日你已经见到了,那也就不妨碍我说了。陛下他,那里是像先帝所说的顽劣年少。这分明是个昏君样子!”
谢棠吃惊地看着谢迁。他祖父温文尔雅,风流第一,不是失望至极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于是他问道:“陛下怎么了?”
谢迁怒道:“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里,天子先是纵马园林、划船嘻戏、早朝的时候居然吃东西。这些都可以当做孩子心性,刘希贤忍不了老夫能忍。可是天子越发过分,在宫内开设集市、扮商贩、令宫人扮作购物者,与之讨价还价。这么干的几个皇帝可都是昏君!”
的确,汉灵帝刘宏,宋少帝刘义符,还要南朝的萧宝卷。哪一个都是十足的昏君。
“最让人忍受不了的是,天子让太监批复奏折。这些天批复奏折的都是天子身边的司礼少监刘瑾!天子这是把国事当做儿戏吗?除此之外,朝臣上谏,天子就施以廷杖。龚孔玉和冯三相被天子的廷杖打得几近离世!”
谢棠也是心惊。前面那些还好。最后这两件事,却是万万不可。
朱厚照是想养出大明的“十常侍”,然后自己做昏君吗?!
为君者哪里可以阻塞言路?又怎么可以如此视人命如草芥?
“天子身边有佞幸,我和刘希贤已经决计要除掉‘八虎’。你也不用担心,老夫定然要为了先帝除去陛下身边的小人!让他们不能够再为非作歹。”
“‘八虎’是谁?”谢棠问道。
“刘瑾、马永成、 高凤、罗祥、魏彬、 丘聚、 谷大用、 张永。”谢迁道。
果然如此!
谢棠闭上了眼,他忽然觉得有些无力。
这个问题的根源在皇帝的身上,而不在太监的身上。
成化帝的时候,也有大伴怀恩那样的好太监。可是这阻止不了成化帝宠信万氏,任用奸臣。
先帝的时候也有李广那样的奸宦,寿宁侯那样嚣张的外戚。可是仍旧政治清平。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行,他就只安安心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余所谓忠君,他是不在乎的。
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是汉武秦皇,都是宋祖唐宗。
对自己而言,没有东西,比谢家和百姓重要。
第89章
当天晚上, 谢棠回到桥松院的时候。就见到孔令华穿着一件烟青色的中衣,墨色的长发柔顺丝滑,被青色玉簪绾着。
孔令华坐在拔步床上, 笑着看向他, 温声道:“回来了。”要起来为他宽衣。
谢棠忽然心里很柔软, 很温暖。他忽然间想,只有家,才是他最后一片港湾。
“我回来了。”他不知道他这时的表情有多温柔。
他低声道:“华儿, 我身上凉。你不要起来,就躺在那儿就行了。我去沐浴。”
孔令华也不挣扎, 又躺了回去。对他道:“最左面的柜子里放了一件我新给你做的一件中衣。你今儿晚上穿那个吧。”
谢棠笑道:“好。”
谢棠洗完澡回来的时候,
孔令华抬头道:“过来吧, 被子都用汤婆子给你暖过了。”
谢棠穿着雪白的宋锦中衣,头发已经擦干。躺到床上后十分老实地交代道:“今天我和李梦弼去了教坊司。”
孔令华心头一紧。却见谢棠施施然笑道:“他骗我去的,这是我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我和他说了我绝不会在那种地方过夜的。”
——这是在暗示他绝不会狎妓了。
孔令华的心才算放下了一半。只听谢棠又道:“以后我要是逼不得已去了那种地方应酬,我回来一定会和你说的。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也会尽力成长起来, 让任何人都知道我不喜欢那种地方,不邀请我去。”
他看着孔令华清澈的眼, 温声道:“你放心。”
孔令华看着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
谢棠也任由她摸着,只是到了她要把手拿走的时候一把把人拉到了怀里。
孔令华心跳地很快, 她道:“你既让我信了你, 就不要骗我。”
谢棠道:“我这个人, 最是重誓守信。”
新帝登基后的第二年,改元正德。
上衙这些天,谢棠亲眼见到了正德帝的顽劣。
光是在大朝会上睡着就有过三回。送到户部他手上的折子里面有四本是由不认识的笔迹批复的。批复下来的东西狗屁不通,把他气了个仰倒。
据平允安说, 这笔迹正是刘瑾和谷大用的字迹。在他回京之前就有好几本这样的折子送到户部来,还是韩文老大人驳了,送到了御前重新批复。
谢棠摩挲着腰间的荷包,荷包里装着先帝赠与的令牌。
想到那几封责令他加赋税加徭役的批复折子,心头就像是有一把邪火在烧。
他突然起身,拎着折子就往禁宫里走。等到平允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人都没影了。
平允安担心谢棠在冲动之下做出来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忙去找韩文和内阁当值的老大人。
谢棠抱着折子走到了宫门,门口的禁卫拦住了他。
谢棠直接从腰间的荷包里拿出先帝的玉令,冷声道:“先帝玉令在此,先帝允我内宫行走的特权。还请两位放行。”
那两个禁卫见到玉令并确认那玉令是真的后,忙下跪行礼。然后放行让谢棠过去。谢棠竟是如此闯到了谨身殿。
谨身殿的大门紧闭,外面守着一堆宦者宫人。见到谢棠这个外臣,都很惊慌。谢棠道:“臣谢伯安前来叩见陛下,还请几位通传。”
那几人中有胆子格外大的尖声质问道:“陛下没有通传,你是怎么进来的?!”
谢棠冷声道:“几位公公和姑姑是通传还是不通传?!”
刚刚说话的那人道:“当然是不通传!还不快把这个乱臣贼子拿下?!”
谢棠拿着他的玉令,冷声道:“谁敢动我?!”
那玉令在先帝朝时时先帝的爱物,基本上整个皇城的人都认识这块玉令。这块玉令在明宫相当于如朕亲临。
谢棠如入无人之境地进了谨身殿,一进殿门就听到女子娇笑的声音。
谢棠往里走,只见殿内摆了一堆宫外的摆设。但一看就不是十分正经。竟然还有牌九和马吊。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貌美的宫人穿着轻薄的纱衣,装作卖酒女郎。而皇帝和那几个得意中官穿着外面富家子弟平日里穿的直身和四方平定巾在四处嬉戏,作讨价还价状。
皇帝甚至抱着那个卖酒女郎让那个女郎给他喂酒。这屋子里的人游乐地太恣意,再加上谢棠脚步轻。竟然没有一个人感受到有人来。
谢棠一股血冲到脑袋上,眼前发黑。他抱着奏折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冷声对着抛下卖酒女郎去摇骰子的皇帝道:“陛下。”
朱厚照有些不可思议地把头转了回去,只见谢棠脸色严肃地站在那里,抱着一堆奏折。
朱厚照脑袋“嗡”地一声,手上的赌具“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胆!”刘瑾尖声道。“谁准你这外臣私闯宫帷。还不快把他给陛下拿下。”
刘瑾说完立刻有小黄门上去要拿住谢棠。只见谢棠拿着一块白玉做的东西,因被他的拳头紧紧包裹着看不清形状。
那几个小黄门刚要碰到谢棠的衣角,就听到朱厚照喊道:“你们几个给朕住手!”
几个小黄门被皇帝的怒喊吓得停了手。谢棠颇有些遗憾地看着自己的手,本来想让他们动手然后以冒犯御赐之物的罪名把他们拿下的,可惜了。
“夫子。”朱厚照有些心虚地低声道。
谢棠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面前荒淫的一幕一样。行礼道:“吾皇万岁长宁。”
朱厚照上前把人扶起来,却见对方手里抱着一堆折子。
想到这折子不是自己批的,朱厚照更加不安。却听年轻的官员站在自己面前道:“臣有急事前来,故没有等陛下的宣召就来了。”
然后他锐利的眼神看向刘瑾:“臣自然没有私闯宫帷。”他展开自己紧紧攥着的手,让众人都看到了那枚玉令。“此乃先帝赐予臣的玉令,让臣可以在禁中行走。”
张永见谢棠来了后皇帝的表情变化,知道皇帝对这位小谢大人和其他大人是不同的。立刻让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谨身殿伺候的人手脚都麻利,等到谢棠和朱厚照说折子的事情的时候,那些东西都已经撤没了。但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子脂粉味和甜腻的香气。和先帝时沉静的龙涎香或是沉香完全不同。
谢棠打开折子,不问为何皇帝不自己批复折子,也不问是谁批的。他知道那没有意义,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这位皇帝收回成命。
他只是问道:“陛下,先帝为了天下庶民,说过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折子上为何要批复加赋税、徭役?”
“且不说为政以德,只说孝顺纲常。民间百姓尚有三年不改父志的说法。如今先帝尸骨未寒、改革未成。且因航海之利,国库与内库都充盈,陛下为何急着添加赋税?还一下子整整加了一成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