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律法命令禁止官员狎妓,行至本朝, 这一条例几乎形同虚设,加之官员多文人出身, 好些自诩风流之辈, 以听雨阁楼、红罗软帐为人生快意之事。因而只要御史台无人参奏, 每日下职后,同僚间少不得相邀去烟花之地与妓子们饮酒作乐。
薛文博尤为突出。州桥以北的秦楼楚馆,十之八/九他都有光顾, 其中“烟雨楼”是他常常流连不去的温柔乡。
在被圣上申斥停职后, 他更是变本加厉。前几日又与三房老爷薛明哲一同前往烟雨楼听头牌寒烟唱曲儿。
寒烟甚少见客, 便是薛文博是楼里的常客, 他也只于两年前与寒烟匆匆一面, 见之不忘,且心神往之。
如此,薛文博一时忘形不免贪杯,人事不省后待一睁眼,他却让人逮着狠狠臭骂, 道是辱了寒烟的清白。
烟雨楼的妓子多是卖艺不卖身,且琴棋书画自小就精心培养,期间花费甚巨,若日后赎了身嫁予显贵为妾都使得。
薛文博再是平庸无能,他也知自己遭了算计, 又不愿接受烟雨楼提出的巨额赔款的要求。两相争执下,他才知晓此为昭王名下的产业,而昭王又极是喜爱寒烟。
薛文博背脊发寒, 头脑发懵,不得已应下此事,却是茫然无措得紧。
烟雨楼背后有人撑腰,蛮横至极,丝毫不将他这平远侯放在眼里。漫天要价不论,张口就让薛文博五日内拿出十万两白银,否则届时便将他狎妓又毁人名节之事宣扬出去,莫说声名狼藉,爵位也定然不保。
平远侯府眼下哪里还能经得起风浪?薛文博思虑再三主动与老夫人坦诚此事,并且为脱罪,直言他受了薛明哲的唆使才不慎酿下大错。
遑论他的说辞真实与否,老夫人心有定数,而后不由分说将薛明哲关至祠堂再施家法,气急败坏之下也放话会逐他出府。
烟雨楼咄咄逼人,老夫人东挪西凑,掏空家底也拿不出十万两,是以她便果断的拿薛碧微的财物去票号做抵押。
个中实情如何赵宸却是不好一一告知的,润色一番后道:“阿兄细致,他认为这四间铺子既经营得当,断不至于贸然抵押,恐其来路不正,便着人暗查了一番。”
“他后来知晓是我爹爹留下的产业,则主动将铺子下?”薛碧微总觉得不真实,“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呢,寻常人家一年的花销也不过十两白银。”
她抿唇不语,沉默良久后又把匣子放到赵宸的手里,“你阿兄已将它买了去,我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要回来?”
“就当与我无缘罢。”
赵小宸急了,“姐姐愣般看重她父亲的遗物,怎能轻易不要了呢?”
薛碧微眼下的态度,在赵宸看来也是冥顽不灵,他道:“它兜兜转转的又回到你手里,正是说明缘分匪浅。”
“可是无功不受禄呀,”薛碧微摆手,“我何德何能能承受你阿兄如此人情?”
这固执的小姑娘,赵宸心下郁结,他把匣子往小几上一放,闷声道:“你自己与他说去!”
薛碧微念及那如同玉山将崩似的人物,爱美之心作祟,她莫名产生向往欲再见他一面,便道:“于情于理,我确实应当当面答谢你阿兄。”
“就是不知他何时得空?”
“赵宸,你莫要应诺呀,咱们还没分开呢,怎么能与姐姐见面。”赵小宸叽叽咕咕的提醒。
“我自然知晓。”赵宸道。
转眼见她杏眼潺潺,满目憧憬的模样,他沉下一口浊气,问道:“你心悦阿兄?”
小团子说话直截了当,半分都不给她姑娘家应有的体面,她嗔了赵宸一眼,“豚儿,你能否含蓄些?”
“姐姐与你阿兄暂且只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不甚了解,又谈何倾慕?不外乎是觉着他风姿特秀,是世间少有的玉人罢了。”
听听她的自辩之词,也就是说目下她仅看中了他的皮相?难不成他为人就这般不堪,不值得让她一见倾心吗?
赵宸愁肠百结,啊,气死了。
…
正月初三,舅母王氏与秦谡母子均拾掇的整整齐齐又备了节礼特意上侯府探望薛碧微。
他二人先是前往远山院。
自除夕那夜,唐氏的撒泼搅和气得老夫人最近两日都卧榻静养,她精神不济,也就未与王氏过多叙话。
日头暖和,枝头梅花也开得甚好。
远山院的侍女引着王氏进得疏影居后便轻声告退。
王氏眸光转动间将小院极快的打量了一遍,对薛碧微在侯府的境遇也就了然于心。
喻杏早在门边候着,见人来了很是热切的迎上,“舅夫人总算到了,咱们姑娘可是询问好几回了呢!”
王氏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笑道:“倒教是我的不是了,让你们姑娘好等!”
“舅母,您真会开玩笑!”薛碧微与赵宸对弈呢,听得声儿赶紧下榻,她掀开门帘娇声道,“外甥女这不是想早些见到舅母嘛!”
她话音落,四处瞅了瞅,“怎的未见表兄?”
王氏正色道:“阿谡一介外男哪能进内宅?侯府不比咱们小门小户,若他那呆愣子冲撞了哪位姑娘,可不是碍了她的名声?”
“正好儿他也书不离手的,老夫人使了人带他至花厅等着呢。”
“是外甥女想岔了。”薛碧微笑道。
赵宸在里间将薛碧微都话听得一清二楚,一面慢条斯理的捡棋子,一面与赵小宸道:“她时时都将那秦谡记着呢?三句话不离表兄。”
赵小宸嘿嘿笑,“秦家表兄于学问虽是痴傻了些,但为人很是正直。赵宸你眼下对他不满,待日后秦谡有幸进得殿试,你要与他为难不成?”
“你在看轻我还是看轻你自己?”赵宸讲最后一颗黑棋扔进棋笥。
“我就随口说说嘛。”
这边薛碧微引着王氏在正堂坐下,喻杏呈上茶水瓜果,“嬷嬷在厨房里备午间的吃食呢,舅母可得多留上一留。”
“那是自然,”王氏拉着薛碧微的手,“前些日子舅母身子不爽利也就未有精力顾着你。”
“在侯府可还过的如意?姊妹间相处是否融洽?”
薛碧微挑好的道:“尚可。祖母宽仁,立规矩也不严苛,某些方面与在蜀中时无二。伯娘虽计较了些,但也不曾与我为难。”
“你呀,竟说些贴心话来诓我,”王氏道,“眼下这处院子,还不及你在蜀中时一半大小,侯夫人与老夫人对你如何我却是明了的。”
“侯府眼下的境况,想必舅母也有耳闻,长辈各有难处,做小辈的又怎该有怨言?”
王氏叹道,“可怜的孩子。”
仅是在屋子里坐着着实有几分无趣,薛碧微便提议到府中各处走走。
“阿谡与我提及你认养了一位小童为弟弟,怎的不见他人?”王氏与薛碧微相携着踏出疏影居的门槛,忽而问道。
“豚儿近来染了风寒,眼下有些咳嗽,不便着风,”薛碧微解释道,“待午膳时,舅母再与他见面也不迟。”
王氏又笑,“阿谡还说他与豚儿一般年纪时说话都不利索呢,而豚儿却能言善道的,极为聪慧。”
“是表兄过分夸耀了。”薛碧微忍俊不禁道,“表兄向来仰慕聪颖博学之人,若是他在太学读书,定是整日与满腹经纶的夫子们谈天说地,废寝忘食呢。”
“哎,”王氏忧心道,“若是科举中了进士,他那般呆愣的性子又不通人情世故,日后如何与同僚相处?”
“也说不定。”薛碧微比较乐观,“兴许圣上见表兄学富五车,有意栽培呢?一旦历练过两三年,定然大有改变。”
“但愿如此罢。”
冬日里景致破败,沿途走来仅有腊梅香扑鼻。在平日,府里的哥儿、姐儿们会到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玩耍,欢声笑闹,倒也有些人气。
“侯府除却二房只得你一个,大房与三房应当多子多孙才是,怎的冷清得跟府里没几个主子似的?”王氏奇怪道。
薛碧微便将近来发生的事与她提了提,王氏恍然道:“怪道说呢,老夫人面上半分不见过节的喜庆。”
顿了顿,她紧张的问:“老夫人可否提过你的婚事?”王氏虽出身不显,眼光却不拘泥后宅,“你自个儿警觉些,若侯府要拿你的婚事做盘算,可得告知舅母!”
在秦氏弥留之际,她可是郑重其事的允诺过要为薛碧微的未来夫婿掌眼把脉的。
薛碧微摇头,“略略提过。”
王氏坚决道:“若是侯夫人为你相看了甚歪瓜裂枣,定要告知舅母。”
“因有妹妹的临终嘱托,老夫人可就莫想独断你的婚姻大事。”
大户人家拿姑娘的婚事作利益交换是常事,她可不能让薛碧微同为牺牲品。
…
许府在初六这日宴客。
作为其外八路的亲戚,即便平远侯府已沦为世人眼中的末等世家,许氏也仍是接到了许家的请帖,邀请她携府上诸人赴宴。
昨日赵宸发了一场高热,人都烧迷糊了。幸而请来的大夫医术精湛,两剂汤药下去,他便好了多半。
薛碧微担心他的病情,加之本也不想去那虎狼之地蹚浑水,可还未开口呢,她就让老夫人的一记眼神给瞪得闭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