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春秋却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来找老爷子的。”
“我是来找你的。”
他一时间有些愕然,无意识的重复了一句:“找我的?”
“今年燕京卫视跨年我报上的曲子是《庆功酒》,我想邀请你同台。”
傅南寻没有回应,视线无言的垂在地面上。
“我已经……我必须放弃舞台了。”
傅南寻直视着她的眼睛,有些无奈的说道:“传统和流行,它们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样。”
他的话锋一转,陡然之间换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看到了吧,园子的西边一带正在施工,开发商在盖新楼。”
“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
“我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贪图着摩天楼上俯瞰的风景,抛下青砖灰瓦的老宅子头也不回。”
许春秋听出来了,他看上去说的好像是老房子,实际上说的确实他自己。
“你是北京人吗?”傅南寻突然问道。
许春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
“东西城区北京二环的房价是十五万一平,一座四合院少说也要价值千万,可是住在那里的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穷人。”
“狭窄的巷口堵满了落满灰尘的自行车和破三轮,洗手间是公用的,洗衣服用大盆,就连电视机都是那种带着雪花的老式的,人人都说他们生活的地界儿价值千金,是老北京的风貌。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世界踩着时代的浪潮往前奔腾着,可是他们却被远远的抛在了几十年以前。”
这就是京戏的现状,人人尊它一句“国粹艺术”,称它一声“阳春白雪”,可是曲高和寡背后的无奈与辛酸,又有多少人知道。
可是许春秋却打断了他。
“北京城不光是红墙碧瓦的故宫**,也不光是青砖灰瓦的南锣鼓巷大栅栏儿,它还有高楼林立的cbd,车水马龙的金融街。”
“这座城市远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包容,它同时容纳着水泥森林的繁华与胡同小巷的韵味,穿越历史的长河走到了今天。”
京戏想要继续走下去,靠的必然不是一成不变的守旧,它必须,也不得不吸纳新的东西。
许春秋朝他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来:“你愿意试一试吗?”
……
傅南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拉回了自己的回忆,缓缓地重新睁开眼睛。
头顶上的聚光灯还没有打亮,舞台还黑着,观众席上亮得吓人。
他听到有人在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点想哭。
“什么?许春秋和傅南寻,网上的瓜居然是真的!”
“傅南寻复出了?”
“不是吧,我猜他们两个一起站上舞台,怕不是要唱戏吧?”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dire没有了傅南寻就跟缺了个角一样,不是说叶北不行吧,就是他一个vocal担唱rap总觉得有点勉强。”
“开始了开始了!”
“……”
没有伴奏,没有灯光,舞台上还是黑着的。
可是确确实实是有声音传来。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咿咿呀呀的西皮快二六(一种京剧板式),一段老生唱腔。
“怎么了,灯也不亮伴奏也没有,是舞台事故吗?”
“不是说许春秋和傅南寻吗,这是谁啊拖个长音,后台放错音源了吧?”
“老生?许春秋是唱旦的吧,傅南寻也唱不来这个啊,这个到底是谁的声音?”
“我怎么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傅老爷子的感觉……”
“……”
傅家的跨年宴搞得阵仗不小,傅老爷子桃李满天下,除了家里人以外还有不少入室的弟子坐在席上,满满当当的坐了一大桌。
“快快快,看燕京卫视的跨年,今年听说南寻师兄也上了。”
新入门的学生坐在末席,七手八脚的调了频道。
傅老爷子微微抬了抬眼皮,转过头去没有看电视屏幕,有点死要面子的意思。
那学生一看自己多管了闲事,赶紧跟着领头的大弟子低头敬酒。
“老师,这杯敬您。”
傅老爷子端着酒杯凑到嘴边,半天也没有喝,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把那杯酒放了下来,猝不及防的突然开了腔:“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傅老爷子是个戏痴,一言不合开始唱戏已经是常规操作了,一大家子人外加满座弟子没有一个意外的,早就习以为常了。
可是只听他才唱了两句,电视里紧接着传来如出一辙的声音。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是燕京卫视的跨年晚会。
弟子们面面相觑。
傅老爷子几乎是听到这段唱腔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这是他提交给燕京卫视的那段《智取威虎山》的deo。
他们分明毙掉了他的节目,为什么又放出来了?
舞台灯光突然亮了起来,许春秋和傅南寻一左一右的分坐在舞台的两侧,一黑一白的穿着绣着金色麒麟的长衫,一人拎着一把胡琴拉起来。
旁侧架起来的是麦克风的支架,他们短暂的合了两个小节伴奏以后,开始了这首歌的主歌段落。
「我举杯喝下这碗庆功酒」
「潇洒的坐上马背向威虎山小路走」
「君子在此立誓,征程绝不回头」
「直到弹尽粮绝也绝不会轻易收手」
傅南寻剪了头发,一身白衫的执着胡琴出现在镜头里,口中唱的却是他最看不上的rap。
老爷子年岁大了,听不懂说唱,只觉得躁得慌。
傅老爷子举杯一饮而尽,眼睛却没来由的湿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庆功酒(二)
台下的观众们看到他们架着二胡拉了两个小节,放下胡琴竟然猝不及防的唱起了rap,不禁当场感叹了起来。
“???”
“别人的beat有弹吉他的,有用钢琴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拉二胡做beat的!”
“许春秋在出乎人意料这一方面真的是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开场放了戏腔,上台拎着胡琴,谁能想到他们居然是来rap的呢?”
“我记得傅南寻以前在组合里的时候就是rap担吧,这场表演真的是有生之年了。”
“中国风rap吗,可以的可以的,有态度……”
“……”
他们放下胡琴,把固定好的麦克风从架子上扯下来,接着从舞台两侧向慢慢靠近。
傅南寻深吸了一口气,把手麦凑在嘴边。
他放在戏曲圈子里有些不够看的气息和基本功,换到了偶像这一行便是难得的扎实,气息悠长充沛,吐字清楚分明,三两句之间透露出的便是单枪匹马直闯威虎山的滔天气魄。
曲目是许春秋选的,这并不是一首容易上手的曲子,唱词密集而紧凑,换气口却寥寥无几,好在他们两个在组合里的时候业务能力都是顶尖的。精准到位的力度、颗粒分明的质感,快节奏的歌词给人一种瓢泼大雨中仰面朝天的窒息感。他们临时组合在一起,大有几分珠联璧合、强强联手的味道。
「这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完美」
「被天将降的大任压住也没机会还嘴」
「片刻缓神便能重生,如果你真的那么有骨气」
「你就该去完成属于你自己应有使命的人生」
他唱着唱着,突然有些怅然。
这首歌他在上台之前在练习室里也唱过许多次,每一句歌词他都掰开揉碎的练过,可是没有一次有他此时此刻站在台上的这种共鸣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要觉得他唱得分明不是别人,恰恰就是他自己。
这世界没你想的那么完美,被天将降的大任压住也没机会还嘴。
沉重的责任,国粹的分量,一道接一道的负担沉甸甸的压在他的肩头。他如同南雁归巢一样离开舞台回到戏园子里来,人们对他的毅然决然或是夸赞或是埋怨,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对舞台有多么热爱,多么眷恋。
我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了,即便是一辈子拉琴,再也没有办法登上舞台也在所不惜了,可是……
他偏头看向许春秋。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上面用细细的丝线绣上的金麒麟栩栩如生,乌发白肤,红唇似火,眼睛里像是装进了一整条星河。
你明知道我背着沉重的责任,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像十几岁的时候一样,在舞台上肆意挥洒汗水了,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样美好的风景。
可是接着,他听到了许春秋的下一段歌词。
「我是单枪匹马的,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
「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拳头握紧在空中」
「笑我冲动,思想空洞,整天竟做这些白日梦」
「行如风,坐如钟,伴我同行生死与共」
傅南寻看她的背影,那么瘦小,可是却那么有爆发力。
那一个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许春秋在傅家楼挽着剑花唱出的那一曲《霸王别姬》,又好像看到了她和“满天星”一齐站在舞台上手握麦克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