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楼得了亲日的黄司令庇护,勉勉强强在北平的混乱世道之中勉强得以保。
可是戏园子毕竟不是永久的净土,黄司令倒台了,日本人闯了进来,一眼看中了穿着学生服在小院里晒衣服的秦瑟瑟。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暖融融的洒下来,像是泼洒的金子一样,满院的皂角味道,说不出的平静祥和。秦瑟瑟捧着锦瑟的戏服,细细的用手去触上面刺了金线的纹样,栩栩如生的团凤游弋在明黄色的衣料上,说不出的精致漂亮。她抖一抖内搭的白衫子,不大熟练的理着袖子挂起来。
层层叠叠的戏服被风吹起来,缝隙之间露出她的一双惊恐的眼睛。
个戴猪耳朵帽子的日本兵提着刺刀闯进来,秦瑟瑟被吓破了胆,像是一只受惊了的鹿,瞪着湿漉漉的眼睛,瑟缩着把自己藏进戏服里。
院子里散乱的脚步声突然整齐了,他们跺着脚步立正站好,声嘶力竭的用敬语吼了一句什么,如意楼的大门洞开着,他们迎进来一个大人物,像是什么军官,姓本田。
本田低头掸了掸自己的裤子,把裤线拉得笔直,接着脱下帽子,眯着眼向四周扫了一圈。
凉风吹起一阵皂角香,褶子帔子白衫子翻飞起来,秦瑟瑟掩耳盗铃的闭紧了眼睛。本田的目光定在了秦瑟瑟的脸上,不动了。
接着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扭头跟身边的人说了一句什么。
秦瑟瑟没有听懂,只是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整个身子都在抖。
本田什么样的货色没有见过,交际场的舞女、窑子里的妓女、台上唱戏台下上床的名伶和兔儿爷,他都睡过,可是偏偏还没有尝过女学生。
他指着水灵灵的、穿学生服留齐耳短发的秦瑟瑟对如意楼的班主儿说,我要这个。
日本人走了,临走之前用刺刀把锦瑟的戏服刮烂了,划了个七零八落,秦瑟瑟低头去捡地上的碎布料,听见有人在议论。
“还等什么啊,日本人要什么给什么不就行了,不就是个毛丫头片子?”
“什么叫毛丫头片子啊,那可是秦沛民的闺女儿。”
“秦沛民自己都让人给一枪毙了,谁还管什么闺女儿不闺女儿的?”
“好在日本人就要她一个,交了她出去就能保我们整个如意楼,这已经是难得的便宜卖买了。”
“可是我们今天交了她出去,明天本田又过来要人,下一个我们推谁出去?”
“怎么着,她不去怎么办啊,她不去我们整座如意楼替她陪葬吗?”
“……”
锦瑟下了戏,卸了头面走出来,她的嘴唇还红着,假发片摘掉了,一头长发泼墨似的披在脑后。
七八个戏子叽叽喳喳的凑上去和她说,锦瑟大致听了个**不离十,视线缓缓地落在秦瑟瑟的脸上。
秦瑟瑟看到她涂得艳红的嘴唇勾起来,风情万种的笑了一下。
她问:“今年多大了?”
秦瑟瑟怔怔的看她,没有反应过来。
“问你呢,今年多大了。”鸳鸯朝她身上怼了一下,重复着锦瑟的话。
“……十四岁。”
秦瑟瑟闷闷的道。
锦瑟又笑了一下:“乳臭未干的毛丫头。”
可是接着,她又深深的看了秦瑟瑟一眼。
“小丫头,上回你绞破我戏服的那把剪子在哪?”
秦瑟瑟嘴硬:“不是绞破的,是洗破的。”
“好,洗破的,”锦瑟并不戳破她,而是一甩头发,“把剪子给我。”
秦瑟瑟有些不明所以,转头拎了那把铜剪子出来递到锦瑟的手里。
锦瑟接了,笑容莫测的拿着掂了两下,摆手把人挥散:“行了行了,都看什么看别看了,散了散了。”
……
第二天秦瑟瑟才知道锦瑟拿着那把铜剪子干什么去了。
那天早晨鸳鸯给她拿了一小罐洋果子:“给,上回有个大少爷赏给我的。”
“甜的,难得的好东西。”
她怜悯的看着她,好像是在看一个临死之人。
秦瑟瑟塞得满嘴都是东西,鼓鼓的,她其实吃不出来什么味道,齁甜,可是还是在伸手抓铁罐里的洋果子往嘴里塞。
干脆噎死自己算了,她想。
“快点,本田又来了。”
秦瑟瑟听到这么一句话,是真的被噎着了,她费力的吞下嘴里的东西,扑打下去衣服上掉的饼干渣。
“刚刚谁出去了?”
“没人出去啊,秦瑟瑟还在这里呢。”
秦瑟瑟鼓着腮帮子点头,和其他的戏子一起趴着窗户缝往外看。
大门洞开着,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穿学生服的姑娘惟妙惟肖的走了出来,有点怯怯的。
本田的汽车停在门外,正呼哧着从车尾蒸腾着尾气,“女学生”爬上车去,回头朝着如意楼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她没有涂口红,擦掉了染红的指甲,极素白极干净的一张脸。
一双水盈盈的、波光潋滟的眼睛。
头发也是自己剪的,用秦瑟瑟给她的那把剪子。泼墨一样的乌发如瀑没有了,齐耳的学生头仔细看有些参差不齐的,耳后的两撮有点长得过分,鬓角又有一点点短。
车门合上了,锦瑟把自己变成了秦瑟瑟,代替她上了本田的车,代替她遭受不远的未来不堪的命运。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秦瑟瑟(二)
“不是秦瑟瑟吗,怎么是锦瑟啊?”
“不知道啊,谁知道昨天锦瑟拿着剪子回去是要做这个啊。谁知道她让那些畜生载回去要经历怎么样的事情,她这是图什么呢?”
“听说军营里的日本人都是轮着上的,他们管那个叫‘慰安妇’。”
“我知道……”
鸳鸯低着声音说:“我知道锦瑟图的是什么。”
打从秦瑟瑟进来的第一天,锦瑟看她的眼神就不一般,就好像是从这个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样。
“锦瑟和咱们不一样,她是好人家出来的。”
“不是啊,班主儿不是说也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吗?”
“锦瑟是十二三的时候逛庙会的时候丢了的,她以前还跟我说过一次,她原来的那户人家好像是……”
秦瑟瑟拉开门,进了锦瑟的房间。
外面的声音充斥在她的耳边,挥之不去。
地上的头发细细碎碎的,秦瑟瑟仔仔细细的低头收拾。
“姓什么来着,我记得她跟我说过的……”
“你就瞎胡编吧!”
“不是瞎胡编,她是真的和我说过,姓什么来着……啊,我想起来了。”
哐当——
秦瑟瑟手中的簸箕掉在了地上,收拾起来的碎发重新洒了满地,泼墨一样。
她听到鸳鸯的声音模棱两可的从锦瑟的房外传来。
“姓秦。”
……
许春秋合上剧本,心绪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在时代的大背景下,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故事线,便足够牵动人的心绪。
在金戈铁马的战争年代,女性存在的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悲剧,越是开得艳丽的的花就越是不幸。编剧用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故事线带出了那个时代的背景,用如意楼一座戏园子带出了那个沦陷之后的北平。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可是许春秋看完了以后,却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的的确确是个足够动人的本子,可是总给人感觉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正想到这里,唐泽的电话进来了。
“喂,小许啊,剧本消化得还可以吧?”
“我看图导的意思好像是让你先对整体的故事有一个把握,回头可能还要微调一下。”
许春秋捧着手机,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和经纪人说一下。
“剧本我仔仔细细的看了,故事确实很有意思,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有点说不通……”
唐泽哪里想到,许春秋一个第一次接触电影的小演员居然对图子肃合作惯了的金牌编剧挑起了刺来。
“不是吧,这个沈之琳可是图导一贯合作的编剧,在国际上拿过不少奖项的。”
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许春秋从来都不是嘴里没有轻重的人,她既然开了口,就肯定有些根据的。
“这样,回头剧本研读会的时候,你去跟图导跟沈编剧当面说说。”
……
《锦瑟》正式开机的时间定在年底,十一月中旬,图子肃的工作团队提前租好了场地进行剧本研读。
小白把许春秋送到了地方,工作人员一边领着她往会议室里去,一边和她简单交代一下今天的情况。
“图导说今天只是编剧和主要演员进行一个简短的交流,主要就是你和江影后两位老师。”
许春秋点一点头,表示明白了。
“三号会议室,直接敲门进去就行。”
挂牌子的工作人员接了电话,把许春秋放下就匆匆离开了。
许春秋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
江曼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沙哑,音调却是尖的,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不满的向图子肃抱怨:“图导,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您为什么找一个流量演员给我配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