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旅馆的纸门从里面拉开,穿和服的女服务生迈着小碎步朝他们一福身:“二位请跟我来吧。”
服务生周的礼仪、房间里十分雅兴的插花与挂在墙上的书画,还有矮桌子上盛在托盘里的和果子,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许春秋好奇地四下打量着,“哗啦”一下拉开套房里的纸门,她接着不受控制地“哇”了一声,眼睛跟着亮了一下。
门外正是套房配备的小池子,青灰色的石头将温热的水环绕包笼,水上好像还雾蒙蒙地飘着白气。
是温泉!
陆修揉揉她的头发:“可惜你身上的伤不能沾水,只能泡泡足浴了。”
许春秋和陆修身上的虽然都是皮外伤,严重倒是没有多严重,只是恢复的时候要注意些,就连洗澡的时候都要小心再小心,以免伤口感染。
泡温泉就更加不可能了。
许春秋心里有些可惜,不过还是点一点头,她卷起裤腿,和陆修并肩坐在池边。
小腿以下浸润在温热的水里,四面八方包笼而来的温热仿佛要从脚底板一路传到上来,将她的整个身子都温暖了。
调皮的鱼在泉水中游弋着,亲吻着她的脚踝,在她踝骨处的皮肤上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
“上一次来日本,你也带我来这里了吗?”许春秋好奇地问道。
“你对这里有印象?”
“没有,”许春秋摇一摇头,但是又追加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总觉得这里很熟悉。”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磨得越来越薄,还差一点点就要冲破了。
就差一点点。
已经失望了太多次了,陆修反倒是释然地笑了笑:“没关系。”
他娓娓道来地挑起了话头,视线飘向远方:“说来还有点丢人。”
“第一次带你来泡温泉的时候,我居然晕堂了,明明是我要带你出来玩,偏偏却扫了兴,还得要你来照顾我。”
“那然后呢?”许春秋总觉得在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仿佛很关键,似乎能触及到她记忆中的某个关键点。
“之后,”陆修顿了顿,继续说道,“定溪山有个神社,我们去神社那边拜了拜,你还……”
你还许了一个愿望。
他不自觉地将后面的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绘马上的那句话,他到现在都一直记得。
——希望下輩子還能再遇到他。
陆修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想道,如果这就是你的下辈子的话,那么你的确愿望成真了。
定溪山神社的许愿绘马果真十分灵验,只可惜你遇到了我之后,却不记得我们曾经一同经历的种种过往。
陆修正怅然着,只听许春秋的下一句话拉回了他的思绪。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话题从上一次日本之旅上陡然移转。
只见她垂着眼帘,微微颤动着睫毛抛出一个问题,声音轻轻的:“那个时候,你怎么那么轻易就从站台上跳下来了?”
她的声音急促了起来,有些焦急:“要是来不及了怎么办,要是那辆列车从我们的身上一并轧过去了怎么办?”
“你明明……”
你明明没有必要那样拼尽力地救我的。
陆修微微一笑:“哪里来得及想,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可是许春秋却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的脸色先是因为陆修的这一句不是情话却胜似情话的句子而脸颊发红,从脸颊红到耳朵根,再一口气红到眼角和鼻尖,可是红着红着,那一点点甜蜜的羞涩又不着痕迹地褪去了,她的脸色隐约发白。
“要是我真的没能恢复记忆呢?”
你救下来的是一个记忆残缺的许春秋,一个压根就不记得自己爱过你的许春秋。
如果她真的一辈子都恢复不了与你相关的记忆呢?
许春秋懵懵懂懂地想,自她从病床上醒过来,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的时候,就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这个问题。
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能不能恢复记忆,可是陆修还是不假思索地将她护得周周。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所有的那些温柔与关怀,呵护与爱,都只不过是她偷来的。
如果真的有另一个自己存在的话,无论她是记忆还是灵魂,没有实体的人格还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她都愿意把自己的容身之处让给她。
在她的眼里,从她被推下游泳池的一刻,自己就已经溺死了。
可是她又有些舍不得。
或许是因为四千五百米的高空中的那个来自背后的拥抱,或许是地铁站台与铁轨之间那惊心动魄的距离,又或许只是因为曾经的厨房杀手洗手羹汤为她做的那碗暖呼呼的粥。
数不清的记忆交织着、缠绕着,她时而觉得自己身处另外一个时代,战火硝烟与纸醉金迷之间,高高的戏台子屹然地挺立在那里,时而又感觉自己站在舞台上,闪光灯与聚光灯一同为她喝彩。
碰撞的记忆像是在她的脑子里产生了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一样,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承受不住一样一下子软倒在了陆修的怀里。
第四百五十八章 她一定想起了什么
许春秋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转暗了。
她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和室里的榻榻米上,头疼得像是要炸了。
“你醒了?”
陆修端了水过来,一点一点地倾斜着杯子喂给她。
“刚刚你泡到一半突然就晕倒了,一直睡到了现在。”
许春秋润了润嘴唇和喉咙,声音微微有点哑:“……可能是晕堂了。”
陆修:……
头一次听说泡个脚还能晕堂的。
显而易见的胡说八道,可是陆修并没有继续深究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
许春秋的身上穿着温泉旅馆里提供的细条纹浴衣,抹茶绿的外披宽宽松松地披在肩头,他扶起她的时候一不小心撩起了宽大的浴衣袖口,女孩子细伶伶的左臂上的那道疤,它……
大概是因为泡温泉导致体温升高,那道长长的疤痕从浅褐色变成了水红色,隐隐约约让人觉得好像淡了许多。
陆修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接着默不作声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放下了她的袖子。
自从她出发前往日本以来,“恢复记忆”这四个字就好像压在她肩头的一座山,他不想再给她无谓的压力了。
可是许春秋却爬起来,甩一甩头,像是要甩掉脑海里混沌地纠缠在一起的全部毫无章序的念头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说道:“我想去神社看看。”
陆修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许春秋为什么突然提起神社这一回事来。
“你的身体……”
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地晕,脑袋疼得要炸了,太阳穴里像是有一根绵针一下一下地扎,晦暗不明的记忆像是碎玻璃渣子一样无序地在她的脑海里晃荡。
她咬一咬后槽牙:“我已经没事了。”
怎么可能没事?
可是内心里的全部念头都在叫嚣着告诉她,去定溪山神社,现在、立刻,马上去。
即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为了仅有的一点点转机,许春秋都愿意去试试。
陆修拗不过她,于是替她披上外套,牵着她的手带她出门了。
定溪山温泉一带被陆修包了场,即便是出了温泉旅店,路边也几乎看不到人。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红色的二见吊桥在层林尽染的溪谷间与那些灿金、红烫的秋叶争艳斗彩,从桥上往下看,能够眺望整片深深浅浅的秋色覆盖着的溪谷。
秋天的定溪山和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白雪皑皑的样子相比,又是不一样的韵味。
那些张扬明艳的色彩到了许春秋的视野里,却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色块,许春秋恍恍惚惚,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只剩下一片连绵不绝的白。
她只能由陆修牵着,囫囵摸索着往前走。
小羊皮的靴子在漆成红色的吊桥上磕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绊得许春秋一个趔趄。
陆修在她的面前蹲下身子:“上来吧。”
“我背你。”
许春秋抿着唇,无声地点一点头,接着双手收拢地揽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拥抱住他。
陆修的步子很稳,一步一步地背着他的全世界走过长长的吊桥,又穿过定溪山神社前的碎石小路。
印着兰草花纹的灯笼高高地挂在枝头,夕阳的色彩像是打翻的颜料一样泼洒下来,给摇曳的枝叶勾上一层金边,大概是因为实在没有游客,碎石小路两侧的临时摊位门庭冷落,穿羽织的老奶奶佝偻着身子,眯起眼睛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许春秋“啊”了一声,她看到了木架上各色各样的传统面具。
天狗与狐妖的面具码成行列,日本民间鬼怪故事里的妖怪们成了神社庭前的纪念品。
陆修察觉到了她异样的情绪,微微蹲下身子把她放了下来。
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许春秋像上一次他们一同路过这里的时候一样,伸手拿起了木架子最上面一排的狐妖面具。
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她一定记起了什么,或许那些记忆尚且还模棱两可,但是他有一种直觉,她一定是记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