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生理期来了。”
卫生间里的哭声停了一阵,小小的女孩子沙哑着嗓子小声重复:“……生理期?”
纪山海在外面低低地哄着:“你把衣服穿好,开一下门。”
林昼夜的裤子上已经洇上了淡淡的颜色,她勉强提上宽大的校服裤子,卫生间门打开了一个小缝。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冷不丁地闯进了纪山海的眼帘,他深吸了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压下慌乱的心绪,接着从塑料袋里摸出一小包粉红色包装的卫生棉。
他顺着门缝把它塞进去,背靠着门板静静地等。
半个小时前的尴尬情景好像还历历在目,货架上的“230”、“235”和“290”整整齐齐地码列在一起,花里胡哨的包装看得他眼花缭乱。
结账的时候小卖部的阿姨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眼,乐了:“小伙子给女朋友买卫生巾啊?”
纪山海下意识地辩解道:“……不是的,是妹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么多。
小卖部的阿姨拿了一个深色的袋子替他把卫生巾装起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
“哥……”林昼夜的声音把他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我不会用啊。”
纪山海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隐约发烫:“你把背面的粘贴纸撕掉,贴在内裤上,侧翼要贴在最窄的地方。”
小姑娘小小声地“哦”了一声,换下来的裤子带着血塞在洗衣机里,她拿了一条睡裤重新穿好,这才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肚子还是痛得厉害,一抽一抽地绞着疼。
纪山海端着碗从厨房出来:“先喝点红糖水,上床躺会儿吧。”
温乎乎的甜水下了肚,林昼夜捧着腹部,小猫一样地蜷缩在床上,不知不觉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她重新醒来的时候,林小年刚刚下班回来,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阳台上晾着她沾了经血的裤子,已经被纪山海洗干净了。
从这一天开始,林昼夜跟在纪山海身后,跟屁虫似的粘着他的时候,心里便涌现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去年的暑假,她的胸口还像男孩子一样平坦,到了今年夏天,她的胸脯已经渐渐地鼓了起来,柔软的身体曲线初绽,林昼夜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长成了娉娉婷婷的少女。
林昼夜的痛经很严重,每个月一次的痛如刀绞从未缺席。
纪山海一如既往地给她剪刘海、买衣服、开家长会,在她捧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在她的床头放一碗红糖水。
可是他不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也不再随随便便地揉乱她的头发。
好像有哪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戏中戏:囿于昼夜(十一)
林昼夜十六岁的那年,纪山海二十六岁。
这一年她升入高中,她的数学成绩仍旧是一塌糊涂,满分从一百二十分变成了一百五十分,可是她该考六十多分还是考六十多分。
“读书救不了我。”
林昼夜丧气地把空了大半的“五三”塞进了课桌里,干脆眼不见为净。
纪山海劝她改走艺术生的路子,从高一的暑假开始参加艺考集训还不算晚。
林昼夜第一次走进画室的时候就对美术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天赋。
集训班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磨破了嘴皮子讲那些枯燥的色彩理论,色相明度对比色邻近色,可是林昼夜只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是什么颜色,再多看一眼就知道搭什么颜色最好看,三两下的功夫就能用最简单的色彩调出来。
她的用色大胆,可是画面一点都不显得脏,反倒是明艳又通透,自成一种风格。
集训班的老师是个美院退休的老太太,第一天下课纪山海来接她的时候,老太太就激动地把这个文化课学得一塌糊涂的小姑娘夸得天花乱坠。
“这孩子的色感和结构掌控都好极了,很多集训了三五年的艺术生都很难做到她这个程度。”
林昼夜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老师这样夸过,就连从前写得最得心应手的作文也被语文老师批评得一无是处。高考更青睐的是稳妥的、规范化的议论文,而不是林昼夜擅长的生动的记叙文或者是散文。
纪山海频频点头,一脸与有荣焉抬手想要揉一揉林昼夜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又克制地、不自然地落了下来。
林昼夜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林小年却面露难色。
艺术生的开支远非普通文化生可比的,林小年供养不起一个艺术生。
这些年来她不要命地工作,为的就是给林昼夜的未来挣得一份底气。纪山海与她们非亲非故,她不能容忍自己和女儿如同菟丝花一样,心安理得地仰仗他人生活。
他帮她们的已经足够多的了。
纪山海月月打钱给她,可是林小年除了林昼夜刚出生那段最艰难的时候以外,几乎没有怎么动过卡里的钱。
林昼夜心里燃烧的一团火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她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开口要,什么东西不能开口要。
“其实……也没有很喜欢。”她轻轻地说。
林小年看到女儿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心里越发地不是滋味。
可是她没有时间更没有钱送她去上集训班。
“我来负担她的部费用,”纪山海沉声说道,“接送也部由我来负责就行。”
林小年呆呆地在原地愣了几秒,半晌,还是疲惫地点一点头。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这么些年拼了命的工作都没有了意义,为了女儿的未来,她还是要仰仗纪山海。
……
纪山海开始日复一日地接送林昼夜去画室,风雨无阻。
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把画板放在后座上安置好,系好安带坐在他的副驾驶座上悄悄地偷眼看他。
吊带裙使得她的锁骨和肩胛都线条明晰地展露在外面,纪山海每每看到,总是不自觉地滑动喉结,默默地别开视线。
林昼夜会靠在车子里的座椅上兴致勃勃地聊起画室里发生的有趣的事。
“哥,今天考核我是同期的第一名!”
“哥,今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有一只猫一直跟着我,我给它掰了一小块火腿肠,不知道它能不能吃。”
“哥,我同桌好像明天开始不来了,她要回去继续念文化课了。”
“哥……”
纪山海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耐心地听着,偶尔也会回复一两句,不过更多的还是林昼夜在说。
“哥,其实有一个事我很早就想问你了。”
车子在斑马线前缓缓停靠,前面的红灯足足有九十秒。
林昼夜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变化啊?”
纪山海沉默了一阵,镇定自若地试图蒙混过关:“你也一直没变啊。”
林昼夜摇摇头:“你明明就知道我想说什么。”
前方的信号灯转绿,纪山海踩下了油门,半天没有说话。
她转过头来:“自从我开始记事以来,你就一直是一个样子。”
林昼夜一天天地长大了,小小的一团奶团子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林小年一天天地变老了,她的眼角长了细纹,黑发中多了白色法令纹和泪沟都在隐隐约约地加深。
可是纪山海没有,他仍旧高隽挺拔,仍旧眉目深邃,如同屹立雪山的青松一般恒久不变。
“你一点都没有变老。”林昼夜笃定地说道。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林昼夜以为纪山海根本不打算告诉她了的时候,只见他默不作声地摇上了车窗,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是的,你说的没错,”纪山海转过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我没有衰老的能力。”
他在人世间逡巡游历,时间停留在了原地,岁月在他的身上留不下半点痕迹。
纪山海设想过林昼夜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反应,惊讶、怀疑,或者是不可置信?
她会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吗?会觉得过去的十几年和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令人毛骨悚然吗?
可是林昼夜没有。
“那一定很孤独吧?”
“……什么?”
“你孤零零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生老病死,无数次地经历生离死别,一定很孤独。”
林昼夜目不转睛地看进他的眼睛里,轻轻地说道。
纪山海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的心头微微一颤,接着笑着摇摇头:“习惯了就好了。”
仪表盘上的指针缓缓地滑动着,纪山海重新启动车子,开进了就近的一家加油站。
他行云流水地拉开车门:“我去加油,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
他一直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吗?
林昼夜看着他孤身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很难过。
第四百一十七章 戏中戏:囿于昼夜(十二)
林昼夜重新靠回在座椅后背上,脑海里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一样,乱糟糟的一片。
只听“嗡嗡”的振动声,是纪山海的手机在响。
他下去加油了,没有带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