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她洗去了戏台子上的红妆,又不似宴会厅里抱着梅花似的清幽,眉眼生动的模样俨然还是昏暗的小巷里的那个踹猫的姑娘。
梁浮生放下了手中沉甸甸的银元,褪下左腕上的银表一并放在托盘里奉上。
曲惊鸿拧了拧眉毛:“你什么意思?”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梁浮生带着法国男人的浪漫与英格兰绅士的风度,微微倾身说道,“请曲小姐笑纳。”
回应他的却是迎面而来的一个胭脂匣子。
曲惊鸿嗤笑了一声,横眉冷对地站起身来:“你这是做什么?”
在梁浮生之前已经有数不清的衣冠禽兽以同样的说辞,送上或轻或重的礼物,想要将她从这座戏楼里带出去做些为人不齿的腌臜事了。
人们总以为同样都是下九流,戏子和婊子都一样。
“我是唱戏的,不是卖肉的。”她的声音陡然走高,“寻欢作乐你去八大胡同儿找卖笑的姑娘去啊。”
胭脂匣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碎得稀烂。
“我只收彩头,不收嫖资。”
梁浮生这才搞明白俞树听说自己要到后台去见曲惊鸿的时候,为什么一脸欲言又止。
“曲小姐,你误会了。”
粉墨油彩在他的身上绽开了花,不一会儿,他的一身考究的长风衣就被染得五彩斑斓。
“我只是觉得彩头扔在人身上不尊重,所以才想着当面送给你,我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曲惊鸿扔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妆奁盒子里的油彩已经被她砸了个大半。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讪讪地垂下了手臂。
吴班主晚了半步跟上来,一进后台就看到梁浮生身上色彩纷呈的大衣,连连道歉:“诶哟实在是对不住梁少爷,曲老板她这是以前受过刺激……”
梁浮生脱下外套,仍旧温声道:“没事儿,都是误会。”
曲惊鸿眼睫微颤,扬起脸来看他。
“既然东西送到了,梁某就先告辞了。”
梁浮生踩着泼洒满地的油彩走出去,独留下曲惊鸿一个人懊恼着。
这个人以后是不是就不会来了?
她又搞砸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戏中戏:择日疯(五)
第二天开戏之前,曲惊鸿坐在后台的梳妆镜前发愁。
她砸梁浮生的时候摔得豪爽,油彩和胭脂都被她糟蹋了大半,眼看着就要没得用了。
“曲老板,该上场了。”
曲惊鸿叹了一口气,抬手“啪”地一声合上妆奁盒子,她提起戏服下摆走上台去。
丝弦胡琴声将她的嗓音托起来,她抬起眼帘,双目含情地亮了一嗓子。
“好,好角儿!”
“不愧是曲老板,光是凭这一嗓子都值回票钱了。”
“这段唱得漂亮,整个北平城能把这段唱词唱得这么漂亮的,也就曲老板一个了。”
“……”
满座欢呼,座儿们争相从四面八方往台上扔彩头。
曲惊鸿的视线却蓦然停在了楼上最醒目的包厢,他又来了。
他照旧像个英伦绅士一样把头发都背到后面去,照旧听不懂戏,也照旧没有扔彩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梁浮生放下了手心里抓着的瓜子,举起茶杯来在空中轻轻地点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彩头扔在人身上不尊重,所以才想着当面送给你。
曲惊鸿灼伤了似的飞快移开视线,心头微微一颤。
好戏落幕,梁浮生再一次找上北平戏院管事的吴班主。
吴班主还记得曲惊鸿在他大衣上泼的满身油彩,生怕得罪了这位梁少爷,十分忐忑地没敢收他打点的纸币:“这怎么好意思,幸亏您宽宏大量,没有跟我们曲老板计较。”
梁浮生提着个朱砂漆的盒子,微微一笑:“我想见一见曲老板,不知道是不是方便。”
吴班主点头哈腰地连连答道:“方便,当然方便,还是上回那间屋子,您请……”
梁浮生第二次叩响了这扇门。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捧我的戏了。”
梁浮生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梳妆台上的妆奁盒子里。
里面的瓶瓶罐罐码得稀疏,粗略估计至少有一半的粉墨油彩都折在他的身上了。台面上摊开着一个胭脂匣子,就连盖子上沾着的胭脂都被蹭了个一干二净。
她砸的时候豪爽痛快,上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有得用了。
曲惊鸿留意到他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身体挡了挡,轻轻地抿一抿唇:“平日里没有这么寒酸的……”
梁浮生莞尔:“都砸在我身上了?”
曲惊鸿面红耳赤地盯着自己绣鞋上的花看。
那件深色的开司米大衣是彻彻底底地报废了,家里的佣人张妈看了心疼得不行,可是他却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有意思。
梁浮生放下手中朱砂漆的盒子,掀开盖子给她看。
“……这是?”
曲惊鸿这才发觉,这竟然是个妆奁盒。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列着各色未开封的油彩,一旁是青花、祭红的烧瓷匣子,匣子里盛着玫瑰膏子似的细胭脂。
“之前我就琢磨着,你把胭脂油彩都糟蹋了,回头上台用什么?”梁浮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说道,“我不大懂戏,不知道什么用得到什么用不到,就干脆都买下来了。”
“昨天的事是梁某考虑不周,这些就算作是赔礼了,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
梁浮生送的这一盒子胭脂油彩就这么摆在了北平戏院的后台,曲惊鸿每每上妆的时候,总是抑制不住地想起来他。
绯红的色彩拍打在脸颊上,一时间竟不知道是因为胭脂的晕染还是她充盈满腔的少女心事。
……
曲惊鸿开始在各种地方遇上梁浮生。
戏园子的前厅后台、做戏服的裁缝店、常常光顾的炸酱面馆,北平城的长街与巷尾好像都能看到他的踪迹。
“冰糖葫芦诶,卖冰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贩裹着厚重的棉衣,他扛着草垛架子在闹市中走过,拖着长长的京腔。
曲惊鸿生硬地移开了视线,手指尖缩进袖子里走开了。
还没等她走到街角的功夫,就有人挡在了她的前路上。
“这么巧啊曲老板,我们又见面了。”
梁浮生把手中的东西递在她的眼前,玛瑙似的山楂裹上糖稀,晶莹剔透的糖风甩得很长,几乎要碰在她的鼻尖上。
(糖风:冰糖葫芦顶端的一小片糖)
曲惊鸿猫儿似的眯起眼睛:“不巧,你又跟着我。”
梁浮生在国外待久了,学得了西洋人的那套直率作风,却不知道如何油嘴滑舌地和姑娘**。
他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尴尬地笑笑,不由分说地把糖葫芦塞进了她的手里:“我刚刚看到你一直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
“我哪有,”曲惊鸿被戳破了心事,却还是嘴硬道,“我自己有钱。”
梁浮生眉舒目展,温和地道:“快吃吧,一会儿该化了。”
曲惊鸿这才试探地叼住了最上面的一颗山楂,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
已经凝固的糖浆脆脆的、甜甜的,山楂有一点酸,吃到后来有点涩。
她一边吃着,一边迈着闲散的步子,跟在梁浮生的身后穿过马路。
对面咖啡馆的门脸上还贴着北平戏院的宣传海报,外面设了几张露天的小圆桌以供顾客消磨时光。
沈二小姐体体面面地坐在露天的咖啡座里,她穿着缀有蕾丝花边的洋装,正捏着一柄小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
她看到梁浮生出现,顿时抚一抚裙摆站起身来,眼睛一亮。
可是当她的视线捕捉到落在他身后半步,若即若离地跟着的曲惊鸿的时候,一张小脸当即冷了下来。
“梁少爷。”
梁浮生这才后知后觉地驻足停下,客套地问候了一句:“沈小姐。”
沈二小姐脑海中警铃大作,她极轻蔑地在曲惊鸿的身上扫了一眼,她分明知道她是谁,却偏偏对梁浮生明知故问:“……这位是?”
梁浮生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北平戏院的曲老板。”
“坐下来一起喝杯咖啡吧。”沈二小姐提议道。
“改天吧。”梁浮生委婉地拒绝,他带着曲惊鸿就此别过,独留下沈二小姐在原地望眼欲穿。
曲惊鸿仍旧跟在梁浮生身后半步的位置上,一路上一言不发地低头啃着糖葫芦。
梁浮生回过头来等她:“怎么了?”
“没什么,”曲惊鸿摇一摇头,挤出一个笑来,“山楂有点酸。”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戏中戏:择日疯(六)
梁浮生回国两月,沈二小姐迟迟不见梁家有提亲的动向,于是带着一众下人,声势浩大地上门向梁家的老太爷告了一状。
梁老太爷捋一捋胡须,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说我家浮生与戏子纠缠不清?”
他好似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不可能的,浮生从来都不进戏园子。”
“这孩子从小接受的就是西式的教育,你说他在电影院和人约会倒是还有些可信度,进了戏园子他怕是连半句都听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