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救命的恩人啊,这下梁大少爷总能死心塌地的与沈家结亲了吧?”
“大家闺秀做事就是大气,这么好的姑娘上哪儿找去啊。”
“你说是不是啊?”
曲惊鸿被人从身后挤了一下,下意识地遮住脸:“什么?”
“梁少爷和这位沈二小姐啊,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曲惊鸿心如刀绞地敷衍:“……是啊。”
她的声音轻轻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断在风里。
“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面熟啊,你别走啊!”
回答他的是曲惊鸿匆匆离开的背影。
她不要命似的跑着,在北平的街头巷尾无头苍蝇一样飞奔,直到她的前路被人截住。
“你好。”
一双高跟的皮鞋踏在青石板路上,曲惊鸿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上移,蕾丝花边的洋绉裙,圆润饱满的珍珠耳环,是沈二小姐。
曲惊鸿越是见她心越乱,二话不说扭头就要走。
沈二小姐还没有说什么呢,只听她身后的下人倒是先聒噪地开了口:“你是什么态度啊,我们二小姐跟你说话呢。”
“一介戏子,心比天高,”那人嗤笑一声,被默许着肆无忌惮道,“你给日本人唱戏的时候也是这样趾高气扬吗?”
曲惊鸿已经听过了太多类似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心中竟然泛不起一丝波澜。
沈二小姐朝身旁的下人摆一摆手:“我想和这位曲老板单独谈谈。”
小巷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气氛骤然剑拔弩张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沈二小姐率先打破了僵局,她笑着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来,施舍一样地拉住曲惊鸿的手腕,往她手里一塞。
“我听过曲老板的《锁麟囊》。”她温婉地露出一个闺秀式的微笑,“我赶得巧,当时上演的正是‘春秋亭’一折。”
暴雨之下的春秋亭中,两抬花轿来往相遇,天真烂漫的闺阁小姐薛湘灵将锁麟囊赠与贫苦人家的闺女赵守贞。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富人头上一根簪,贫苦人家一世粮,曲惊鸿听出来了,沈二小姐这是在借着戏词挖苦她。
“你我都不是新嫁娘,大可不必效仿戏本子上的桥段。”
却只见沈二小姐娇羞地低下头去,十足十的小女儿姿态:“我是。”
“我与梁少爷的婚期很快就要到了,届时还要请你到府上来唱一出堂会。”
“我嗓子坏了,唱不了了。”曲惊鸿猛地将她塞入自己手中的珠钗往地上一甩,“您另请别人吧。”
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戏园子里回不去,便只是寻了个清净地方,呆呆愣愣地坐在卢沟晓月发呆。
……
梁浮生的身子却一直没有好起来,辗转送出国去医了好一阵子,待到重新回国的时候国内形势已经变了。
抗战胜利,举国欢呼,炮火和硝烟褪去,街道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终于撤下来,满街都改挂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北平戏院却被踢了招牌,穿着制服的人推推搡搡地把曲惊鸿拉扯出来。
她不明不白地下了大狱,罪名是“汉奸罪”。
“曲惊鸿疯了!”
“她不是老早就痴痴傻傻的,之前总有人在卢沟桥一带看见她,说她爬到阑干上要跳河。”
“不是那个疯,是真的疯了!”
“想当年曲老板在北平戏院唱戏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啊,怎么偏偏落得了这样的下场?”
“叫她给日本人唱戏,该!”
“好说歹说当年她也是北平城的一代红伶,怎么就偏偏……”
“诶,可惜了。”
“……”
梁浮生再一次看到曲惊鸿是在监狱里,她头发蓬乱地躺在潮湿的地面上,脸上红肿着带着伤,原本用来唱戏的喉咙却只能发出野兽一样的呜咽。
“曲惊鸿,你还认得我吗?”他滑动着喉咙,声音喑哑。
她的眼神涣散着,疯狗似的逢人就咬,早就已经丧失神智了。
曲惊鸿死死地咬着梁浮生的手臂,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慢慢地松了口。
“你记得我?”他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我是梁浮生啊。”
“梁……”
她没能顺利地叫出那个名字,只是窝在墙根下,小口小口地啃着半个已经馊掉的馒头。
狱卒在铁门外拍打着催促他,梁浮生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那间牢室。
黑色的洋车吐着尾气,从王八楼开出去了二里地。
梁浮生皱一皱眉,问驾驶座上的司机王伯说道:“这是往哪儿去?”
“老太爷让我送您到东方饭店,沈二小姐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沈二小姐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她仍旧是穿着缀有蕾丝的撒花洋绉裙,一头乌发烫得蜷曲了些,海藻一样的披散在肩头。
“别来无恙。”
她翘起小指捏着一柄小银匙,缓缓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
梁浮生沉默得像是一块冷硬的木头,他失魂落魄的,好像丢掉了自己部的绅士风度。
“实在抱歉,我想我们还是……”
沈二小姐收敛了笑意,她像是撕去了一直以来贴在皮肉上的温婉面具,尖着嗓门说道:“你耽误了我多少年!”
空气中弥散着咖啡的醇香味道,她把杯子凑到嘴边浅啜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心绪。
“你真的以为梁家还像从前那样吃香?”
沈二小姐又何尝不是,她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了二十三四,成了北平城的笑柄,成了没有人要的老姑娘。
外强中空的梁家、一整座北平城的唾沫星子,还有咄咄逼人的沈二小姐,他的退路被封死了,不想娶也得娶。
沈二小姐重新挂上那副温婉的面具,轻柔优雅地搅动着咖啡。
她心有成竹地道:“与我成亲,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第二百九十六章 戏中戏:择日疯(十)
梁家的彩礼敲锣打鼓地绕着北平城走了一圈,今天先抬彩礼,明天再抬嫁妆,这场婚事置办得轰轰烈烈,恨不得告诉城的人梁沈两家的联姻。
“这是哪家嫁闺女啊,这么排面?”
“城南边的沈家二小姐总算是出阁了。”
“沈二小姐,她不是早就嫁了梁公子了吗?”
“听说是梁大少爷躲到国外去了,沈二小姐一直没名没分的,都熬成老姑娘了。”
“什么叫躲到国外去啊,梁少爷那是去国外养伤,不过倒是苦了沈二小姐痴情一片……”
“可是梁大少爷不是喜欢一个戏子吗?”
“什么戏子啊,都是哪百年的老黄历了,曲惊鸿早就疯了……”
“……”
新娘上轿,鞭炮一放,沈二小姐这下子总算是坐实了梁少奶奶的名分。
大红的花轿颤颤巍巍地在北平城周游了一大圈,那轿子行到哪,锣鼓唢呐的声音便响到哪,爆竹留下的硝烟味弥散在街头巷尾。屋里屋外张灯结彩着贴着大红的“囍”字,碰杯声与谈笑声交杂成一片,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只有王八楼是冷的。
地下的牢室仍旧阴冷潮湿,曲惊鸿蜷在茅草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手脚冰凉。
她干裂着嘴唇,艰难地扶着墙,想要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
傧相请了新人出轿,新嫁娘由人扶着,沿着长长的一条红喜布走进来,蒙着大红的盖头盈盈拜倒。
“一拜天地。”
梁大少爷戴着雀翎帽,大喜的日子,脸却是木的。
他们各自执着礼花的一端,身子挨着身子,心却好似相隔千里。
“二拜高堂。”
梁老太爷坐在酒桌上,像是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一般,他满意地替自己斟上一杯酒。
曲惊鸿像困兽一样用喉咙发出呼噜声,扶着墙壁的手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膝下一软,脱力地跪倒下去。
吱吱作响的灰老鼠正在和她争抢同一块变了质的馒头。
“夫妻对拜。”
梁浮生转过身来与蒙着红盖头的新娘面面相对。
他躬身拜下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年卢沟晓月,曲惊鸿一袭戏服,踩在石狮子头顶上的翩然模样。
雪白的水袖垂散下来,他张开双臂把她抱下来,好像连同那皎洁的月色也一并拥入了怀中。
“梁……”昏暗的牢室里,曲惊鸿涣散的一双眼睛里终于聚拢成了一个光点,“梁……浮、生……”
她瘦得吸腮,双眼凹陷着,一眨不眨地盯着牢室的顶棚。
她想起来了。
人们都以为北平戏院的曲老板疯在王八楼,却不知这场深入骨髓的慢性癔症在她抱着一捧腊梅,立在纸醉金迷的宴会厅里的时候,就已经悄然埋下了种子,细细密密的根须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扎进了土里。
容我择日疯,来年撞日死,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我愿意这样疯狂一次,无论世人如何谩骂侮辱,甚至让我去死。
来年大限将至,我自然会从从容容地赴死。
“三拜礼成,正当花好月圆时,恭祝二位新人平安喜乐,永结良缘。”
洞房、红妆、等着挑的红盖头,喜床上洒满了红枣花生,寓意着早生贵子,早日开枝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