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梁浮生好不容易穿过人流走到厅堂的另一侧的时候,早就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只剩下三两枝梅花疏疏落落地斜插在白瓷瓶里,蜡一般晶莹的透亮花朵俏丽地点缀在枯枝上,馥郁扑鼻。
俞树落后他半步从舞池里穿了出来:“怎么还走了啊?”
梁浮生还痴愣着,没有反应。
俞树用胳膊肘顶一顶他:“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认得她?”
梁浮生狐疑道。
“曲老板啊,大半个北平城都认得她。”俞树道,“你一直在国外念书,没听说过她也是正常。”
“曲老板?”
“北平戏院的曲惊鸿,过来唱堂会的。”俞树突然警惕起来,“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梁浮生把手中的玻璃杯随手找个地方放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却听俞树自顾自地继续道:“像这样的姑娘玩玩就行了,正经人家的姑娘也不会来这样的场合。”
梁浮生不爱听了,有些生硬地顶了一句:“那方才看见的那沈二小姐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俞树没听出来梁浮生的不快,理所当然地道:“你拿一个戏子和沈二小姐比,你没事吧?”
梁浮生一听便又不吭声了,他在曲惊鸿留下的那枝花枝上掐了一朵下来,剔透的杯状小花让他夹在指节之间,他凑到鼻尖来嗅了嗅,扔下俞树不管径自走开了。
“你去哪啊?”
梁浮生背对着他挥一挥手:“快散场了,我去送送客,顺便也出去透口气。”
……
春寒料峭,早春的天气还没有暖起来,天边飘起细细的薄雪。
宴会厅里的人走得稀稀拉拉,梁浮生端着英伦的腔调在外面送客。
临走的时候沈二小姐欲迎故纵地扭捏了一番,他揣着口袋转过身去点起一根烟,只当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手里的雪茄还点着,梁浮生干脆踱着步,打算抽完了以后再回去。
他转过街角,背靠在巷口吞云吐雾,昏暗的路灯把他吐出来的烟雾染上了橙黄色。
只听巷子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梁浮生饶有兴致地拐了进去,看清了眼前人以后立刻随手摁灭了手中的烟。
小巷里没有灯,只能借着月色勉勉强强地看出个大致的模样。
只一眼梁浮生就认出了曲惊鸿。
她的衣服上沾了灰尘,好似天边的仙女跌落了凡尘,沾染了尘世的烟火气息。
纤细的女孩子正蹲在墙角下喂猫,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耳朵边上还秃了一块毛。他的眼睛渐渐地适应了巷子里微弱的光线,这时他才发现那猫的眼睛也有残疾,是个独眼。
曲惊鸿从怀里摸出来个油纸包着的酥饼,从梁公馆拿出来的。
她一小块一小块地掰着吃起来,自己吃一口,给猫吃一口。
梁浮生搭话道:“猫不能吃这个,不健康,它会消化不良的。”
曲惊鸿低垂着视线,把最后的一小块酥饼塞进自己的嘴里,双手摩挲着拍掉手心里的渣子,她伸手一下一下地捋着猫咪瘦骨嶙峋的背脊,眯着眼睛抬起头看他。
她的声音很好听,金玉相击似的剔透。
语气却是刻薄的。
“都要饿死了,哪里还关心什么健康不健康?”她没好气地道,“总比泔水健康吧?”
梁浮生挑起眉头,兴致盎然地盯着她看,视线兜兜转转地绕着她打转。
她和方才在宴会厅里天仙似的模样截然不同,眯着眼仰脸看他的模样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猫,简直和她怀里抱着的那只黑猫有七八分的神似。
无论是哪一种模样,都说不出的鲜活。
她喂完了酥饼,拍拍身上的衣服站起身来,黑猫亲热地靠在她的脚踝上蹭,却见她冷不丁地照着那只猫踹了一脚。
翻脸不认人。
不光是猫咪,连梁浮生都吓了一跳,他忍不住开口道:“你干嘛踹它?”
“你不喜欢它还喂它做什么?”
曲惊鸿没吭声,她揣着袖子转身就要走。
转身之际留下了一句:“我养不了它。”
所以不想给它徒劳的期望。
“你等一等,姑娘,”梁浮生加快了两步追了上去,曲惊鸿略略放慢了脚步,半侧过身来。
梁浮生眉目舒展地笑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绅士地递给她,温声道:“你嘴边上没擦干净。”
曲惊鸿面颊微热,她没有去接那块帕子,而是扬手用袖子在嘴上抹了一把,一阵风似的跑开了。
独眼的黑猫跃跃欲试地想要跟上去,可是又怕被人照着身上踹一脚,于是只迈了三两步就耷拉着脑袋停住了。
它喵喵地叫着,畏畏缩缩地退了回去,一下子便跑得没影了。
第二百九十章 戏中戏:择日疯(四)
梁浮生第一次造访北平戏院的时候来得不巧。
他绕过楼外哄抢着掏钱求票的人群,闲庭信步地上了二楼。
茶童提了一壶清甜的碧螺春,连同瓜果零嘴儿一并端进他的包间。
入口处闹哄哄的,梁浮生拈了颗葵花籽磕起来,指了指楼下问:“那是怎么回事?”
茶童臂弯上搭了条毛巾,他探出头去往一楼看,有些抱怨地说了一句:“怎么又是渡边,这个月都第三次了……”
“渡边?”
梁浮生反问道。
只见楼下一个穿军装的大胡子用蹩脚的中文嚷嚷着叫嚣:“你们这就不合规矩了。”
“我是凭票入内,凭什么不欢迎我?”
茶童小声对梁浮生解释道:“那个姓渡边的,好像是什么地位很高的日本军官,上赶着往我们北平戏院里凑,都让曲老板赶出去好几次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人披着红粉戏装,满头珠翠地撩起帘子走出来。
曲惊鸿勒了头,一双眉眼飞挑着,掷地有声:“我们戏班子没什么规矩,就是不给日本人唱而已。”
“送客。”她冷冷地扔下一句,看都不看那渡边一眼便又回到后台去了。
梁浮生莞尔,他端起茶杯润润嗓子,感慨地赞了一句:“骨头还挺倔。”
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等着好戏开场,谁知戏还没等到,他的包厢门外先响起了两声“叩叩”的敲门声。
俞树探头探脑地蹿进来,反客为主地在八仙桌的对面坐下道:“老远一看我就觉得像你,没想到还真是你啊!”
“小二,再添一壶茶水。”
梁浮生放下了手心里的瓜子,抱臂说道:“我冒昧问一句,俞少爷这是要蹭我的包间?”
俞树讪讪地笑笑:“别叫得这么生分嘛,欣赏艺术怎么能叫蹭呢。”
“曲老板的票卖得太好了,二楼的包厢票一会儿就没了。”他眼珠子一转,变通说道,“你一个看莎士比亚和卓别林的留洋高材生,指定听不懂戏,和你坐一块儿还能给你讲讲,省得到时候你连叫好都不知道在哪喊。”
戏台子的上方洒下一束灯光,俞树前倾着身体亢奋地道:“开始了开始了……”
梁浮生把桌上的茶杯推了一个到他跟前,姑且算作是同意了。
丝弦锣鼓的声音响起来,原本吵闹的台下霎时间安静下来,红纱帘下隐隐约约可以窥见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那声音时而清越高亢,时而迂回婉转,台下重新沸腾起来,接连往上扔起了彩头。
梁浮生是真的听不懂戏,他趁着性子看着,权当是听了个热闹。
座下的观众们时而心潮澎湃,时而以泪掩面,一颗心提起来跟着台上的情节走,魂魄好像都要叫曲惊鸿给勾走了。
他眼看着俞树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银元拿纸包起来,就要往台上扔,赶紧虚挡一下道:“你这是要往台上扔?”
俞树点点头:“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彩头。”
梁浮生忧心道:“多不尊重啊?”
“哪有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彩头都是这样扔到台上去的,”俞树笑道,“你怕是留洋的时候学傻了吧,可别跟我理论什么德先生与赛先生的。”
他包实了银元猛地往台上一掷,裹着红纸的重物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曲惊鸿的脚下。
梁浮生跟着心中一颤:“那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俞树理所当然道:“不怎么办啊,当然是继续唱啊,难不成因为彩头砸到身上就停了啊?”
梁浮生算是明白了,这些唱戏的在戏台子上看上去好像风风光光的,实际上台下的这些个座儿们,没有一个把他们当人看,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罢了。
“你不扔一个?”
梁浮生摇头:“我等到下了戏以后到后台送她去。”
俞树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摇摇头不再劝他。
……
好戏散了场,梁浮生浑身上下地摸排了一遍,金戒指、银手表、珐琅彩的鼻烟壶,左思右想摸不准姑娘的喜好,最终还是想着送银元实际些。
他打点好了戏园子里管事的吴班主,寻得了门路进了后台。
银元码成行列摆在托盘里,梁浮生绅士地照着门口敲了两下。
里间一声脆生生的回应:“进。”
曲惊鸿正对着镜子卸妆,她在镜子的反射里看到梁浮生的身影,有些狐疑地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