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像机前拍电影的人、大银幕前看电影的人,他们只在乎屏幕里的演员有没有入戏,那出戏呢?
唐泽不知道许春秋的民国往事,从他的视角来看,只觉得许春秋在拍摄《梨园春秋》的大半年期间简直与许流年这个角色从灵到肉的高度融合。
他也在千秋戏楼里见过许春秋唱戏,当她披上戏装扮上头面,娉娉婷婷地站在台中央的时候,唐泽简直觉得那就是剧本里的许流年走到了现实里。
她根本不是在演许流年,她就是许流年。
入戏深对演员来说是好事,可是换成这个本子呢?
封闭式的拍摄环境,封徒生那个阴晴不定的神经质性格,再加上她即将饰演的这个角色又是个疯子。
唐泽担心她的心理状态承受不了这样的强度。
许春秋随手翻开剧本,喃喃地念出女主的名字:“曲惊鸿,又是民国戏?”
他微微颔首,扭头看了一眼表,早就已经超过他的下班时间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准备下班了。”
唐泽从公文包里摸出来一份薄薄的文件递给她:“这是封徒生工作室那边草拟好的经济合同,你只要签了,这个角色就是你的。”
“电影目前还在筹备阶段,预计二月中旬开机。”
“你回去看看剧本,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以后就让小白把合同送到公司来。”
唐泽交代完了以后就拎起包告辞走人,只留下简单装订过的剧本和合同摊开在办公桌上。
封徒生的女一号,只要她肯签,这个角色就是她的。放到一年之前,这恐怕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许春秋默默地把两沓打印纸归在一起,厚厚的一沓抱在怀里。
陆修牵起她的手,单手在她的头发上揉一揉:“走吧,回家再看。”
……
和许春秋这边相比,江曼的工作室自从接了封徒生助理的一通电话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停下来,只听一个尖锐的女声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是都定下我了吗,封导的新电影不是已经确定给我了吗?”
她猛地站起来,咄咄逼人地抬高了音调。
助理心虚地道:“确实是**不离十了,这不是情况有变吗,封导那边变了卦,咱们这边不是也没辙吗。”
“更何况只是换了个角色,封导可能只是觉得比起曲惊鸿,沈瑜的人物形象和你更加贴合呢?”
江曼抱臂仰靠在皮质沙发上,焦躁地用高跟鞋的鞋跟敲击着地面。
“是谁顶了我的位置?”
助理小声道:“……许春秋。”
江曼一听到“许春秋”这三个字,当场原地爆炸,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就往地上扔。
一声脆响后玻璃杯摔了个稀烂,只听她声嘶力竭道:“又是许春秋?”
第二次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助理小心翼翼地替她扫了地上的玻璃碴子,江曼额角的青筋还在突突地跳。
《锦瑟》的时候许春秋将她挤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也就一两年的功夫,她竟然已经隐隐约约有了压制自己的势头。
银幕处女作就是金龙新人,才一年的功夫连影后都拿到手了,这是何等恐怖的成长速度。
助理摸不准江曼的心思,怯怯地问了一句:“江老师,封导的《择日疯》咱们还接吗?”
江曼翻了个白眼:“接,为什么不接?”
“我就是要看看她许春秋到底演的是个什么东西!”
……
许春秋把打印好的剧本摊开在了书桌上,暖融融的灯光打下来,她翻开了《择日疯》的第一页。
扉页既不是人设又不是台词,而是一段歌词。
(剧本《择日疯》灵感来自沃特艾文儿填词的同名歌曲)
「容我择日疯,来年撞日死」
「孤身迈入这喧沸城池」
我愿意这样疯狂一次,无论世人如何谩骂侮辱,甚至让我去死。
来年大限将至,我自然会从从容容地赴死。
许春秋的指尖划过这段歌词,字字珠玑,字里行间好像都是故事。
飞蛾扑火一般的炽烈爱情,光怪陆离下的阴谋算计,天地间最无名的勇士。如今我就要放肆一把,管他生前身后名,纵然身死也无憾。故事发生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年代,白纸黑字跃然纸上的却是一个和她截然不同的形象。
她将要饰演的角色叫做曲惊鸿,也是个唱戏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戏中戏:择日疯(一)
民国三十四年,炮火和硝烟褪去,北平终于除去了街道上悬着的日本太阳旗,满街都改挂成了青天白日满地红。
日本人刚刚撤出去,可是这座千疮百孔的城市却还没有从混乱中缓过劲来,街上总有人放火抢东西,学生们挂着横幅游行。
“就在门口停下吧。”
梁浮生指着一片平房说道。
司机王伯有些不敢确认地问道:“爷您是不是记错了地方,那门口是王八楼。”
“王八楼可是……”他说着,没有了声音。
京师模范监狱,因狱中的五排监舍以中心岗楼为圆心散射开去,状似王八而得名“王八楼”。
那可是监狱啊,梁少爷去那种腌臜地方做什么?
“我知道。”
梁浮生推门下车,在这座被称为“王八楼”的监狱门口长身而立。
他穿得很体面,狱卒即便是不认得他也知道八成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殷勤地迎上来。
“敢问您是……”
他的声音清冷:“梁浮生。”
“哦,”狱卒拉着长音,笑容变得愈加谄媚了,“您就是那位梁少爷啊。”
他引着梁浮生进了监狱,首先在簿子上登记了姓名,接着带他在岗楼里绕了一圈。
这座建造在宣统二年的监狱内部格局很有特点,中心岗楼和周围各个监舍通道相连,看押人员只需要在岗楼里环绕一周,便能看到各排监舍的情况。
狱卒一边带着梁浮生在岗楼打转,一边小心翼翼地斜眼观察着这位少爷的表情,只见自打进了监狱就一直惜字如金的梁少爷终于舍得开口:“我要见曲老板。”
狱卒尴尬地笑笑,不小心打了一个磕巴:“哪个曲、曲老板啊?”
梁浮生知道他明知故问,可是他还是冷声说:“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是啊,北平还有几个曲老板?
狱卒当然知道梁浮生说的曲老板是谁,可是他不敢顺着他的话头说,只是讪讪地接了一句:“曲、曲惊鸿呗。”
他抬眼朝梁浮生看了一眼,接着低头念叨起来:“她不行,她不行……”
梁浮生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能否通融一下。”
法币贬值得厉害,他在狱卒的手里塞了一块银洋。
狱卒捏了捏手心里的硬通货,嘴上的把门松了些,态度却没有松动:“不是我不带您去,是真的进不去。”
“犯了‘汉奸罪’的囚犯都关在地下呢。”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又塞了块什么在他的手里,口中仍旧还是重复着:“能否再通融一下。”
狱卒掂量掂量手心里的分量,满意了。
他把东西揣进兜里,手心发了汗,他在裤子上擦了擦,又在口袋的位置上拍了拍。
“成,我带您进去。”
他们下了台阶,地下的牢室阴暗、潮湿、见不得光,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味,不知道是铁质的门窗生了锈还是血的味道。
狱卒用铜钥匙打开牢房门,朝他努一努嘴:“呶,进去吧。”
“她的神智已经不清了,您可小心着点儿。”
“要我说,您来一趟这么大费周章的,见了也是白见。”狱卒接着感叹起来,“想当年戏园子里的曲老板是何等的风光,可惜……”
梁浮生默不作声地甩了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他:“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他“吱嘎”一声打开铁门,把自己和原本处在牢狱中的人关在了同一间闭塞的空间里。
地上铺着一团乱七八糟的茅草,墙角处滚落了半个已经馊了的馒头,借着微弱的光线,梁浮生看到了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她躺在茅草堆上蜷缩成一小团,身上穿得很单薄,衣服上沾满了灰尘,根本看不出来原本应当是什么颜色的。
察觉到背后有声音,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团在角落瑟瑟发抖。
“曲惊鸿,”梁浮生轻轻地叫她,没有反应。
他改口道:“曲老板?”
曲惊鸿身子痉挛着,头却扭过来。
梁浮生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受伤了,嘴角、眼下都挂着彩,领口被撕了一个口子,右边的脸颊肿了,是被人打的。
昔日里红遍京城的名伶沦为了阶下囚,一双精彩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涣散了,目光聚不成一个焦点。
像是有一柄利刃狠狠地在剜他的心头肉,梁浮生蹲下身来,想要伸手去触她的脸。
曲惊鸿仓皇地往后缩,乱蓬蓬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一根枯黄的茅草。
梁浮生抬手正要替她摘下来,只见曲惊鸿惊恐地紧绷其身体,她以为他伸手要打她。
“呜……”
她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兽类的呜咽,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梁浮生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