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中纨扇薰风里,凤箫悠悠,鼓乐沸腾。美人半挽衣袖,皓腕轻移,斟满一壶酒浆。
或有曼妙的胡姬捧着金樽在人群中穿梭,珠帘微动,大珠小珠相撞泠泠作响。
屋里烧了甜香,拂拂动了动鼻子,额头热得出了层薄汗,忍不住悄悄动了动压在屁股后面的脚后跟,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少女脸上热热的一片,双颊晕红,更显得眸子晶亮,颇有些可爱的意趣。
反正陪酒嘛,这活儿她熟。
就算碰上揩油的,也能露出个商业化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握住对方的手腕,别到一边,再来一句“郎君醉了”。
好在她上一份工作是王后,也算是长过见识了,跟随牧临川相处日久,脸皮也变厚了不少。少女眉眼弯弯,落落大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打着太极竟然也就糊弄了过去。
然而,还是有不长眼睛的,揩油不成动了怒。
“尔等贱婢,素日就以卖笑为生,今日装什么贞洁烈妇?”
对方喝得醉醺醺的。
当啷
撞翻了酒桌,拔剑怒斥道,“莫要给脸不要脸!”
原本还有说有笑的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俱都齐刷刷地落在了陆拂拂和其人身上。
远远地,阿芬见状,急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不是来之前嘱咐过她不要多生事端吗?待事毕,自然有赏钱奉上。这又是在做什么?
坐首位的丁慈见状非但没动怒,反倒还哈哈大笑道。
“伯纳莫怒,消消气,消消气,不过一个女人罢了,你若喜欢,我这就叫人送到你床上去。”
其言语里多有几分狎昵的意思,言罢示意左右家仆上前,拿住陆拂拂。
众人“轰”地一声皆笑开了,席间短暂冷滞的气氛又热络了起来。
被称作“伯纳”的面色稍霁,也露出个笑来:“叫郎君见笑。”
眼看那几个家仆迎面走来,一滴豆大的冷汗自拂拂额前滑落。
不妙。
眼珠一转,一咬牙,陆拂拂又硬生生地挤出个笑来,好声好气的赔罪。
使出浑身解数,鼓起勇气,将老脸一搁,依偎在对方怀里,飞了个媚眼。
没想到这货居然不买账了,冷哼一声,眼里闪过一抹厌恶之色,抬脚对着拂拂心窝子一踹,冷嗤道,“果真是个给脸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拂拂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一股怒火自心头蹭蹭蹭冒了出来。
她还没骂他色批呢,他竟然反过来踹她??
正欲发作间,半空中忽闻一声哨响。
拂拂下意识抬起眼,眼前一晃,只看到几粒白星突然钉在半空,拉开了三道长长的尾迹,骤然撕裂了软香旖旎的空气。
仔细一看,那不是什么白星,竟然是三支并射的箭簇!
三箭并行,风驰电掣,直射而来。
“噗噗噗”三声,三支箭簇已贴着这货的脸,齐齐没入对方身后的案几中,其力道竟然震得案几晃了晃,飞溅的木屑落入金樽清酒内,引发席间炸开了接二连三的惊叫。
淫|荡却和谐的气氛立时被打破,女伎们抱头尖叫,男人们勃然变了脸色。
众人方寸大乱间,丁慈霍然站起身,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
……
丁慈,字善卿,并州本地人氏。不过他为人却非如姓名这般和善可亲。丁氏是并州本地士族,这些年来,由于经营妥善,傍上了孙循的大腿,愈发如日中天。有丁氏为依傍,丁慈在上党郡可谓是无法无天。
但见珠帘前多出个少年,膝上放着一把连。弩。弓,方才这石破天惊的三箭明显是其所为,其半垂着眼,刚从冰冷的寒夜中踏入室内,纤长的眼睫好似凝了星星点点的霜花。
最令人咋舌的是,对方身子以下竟然空荡荡的一片,被夜风一吹,乍现端倪。
“牧、牧临川?”拂拂呆呆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来。
少年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视线。红瞳在烛光的映照下,看着竟然黝黑黝黑的。
生气了。
拂拂后背冷汗“刷”地一下淌了下来,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生生打了个寒战,就算丁慈的家仆上前来拿她的时候,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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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眼角余光瞥见少女,女孩儿的眼里先是闪过了一抹惊愕,后又化作了一份滔天的喜悦,一份委屈,此时见他动怒,委屈渐渐散去,则化作了怂巴巴的恐惧。
牧临川微微睁大了眼。
旋踵,面色冷若冰霜。
她还敢害怕?!方才怎么没见她害怕?若不是他不信她的鬼话,一路悄悄地跟了过来,她恐怕现在早就被人拿了当了下酒菜!
丁慈被少年这强。弩震了一瞬,回过神来,面色已经不好。他长这么大哪里被人这般扫过面子,面色铁青,冷笑道。
“你是何人?竟然敢来搅局?可打听过我是谁?”
少年嗓音懒洋洋的,眸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你又是何人,可曾打听过我是谁?”
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丁慈阴恻恻地盯着牧临川看了半晌,忽而又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笑来。
“哈哈哈哈,你是谁?不就是个瘸子吗?”
少年红唇一弯:“你又是谁?不就是个腹中空空的呆子吗?”
丁慈面色涨得通红,暴躁如雷,一剑劈碎了面前的案几,气得直跳脚。
“混账!找死!”
身旁忽然有人走近了,朝丁慈眼神示意略施安慰,又将牧临川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露出个讥嘲的笑来。
“郎君,此人我识得。”
丁慈“哦”了一声,阴沉着脸问道:“这人是谁?”
对方嗤笑道,“这人无名无姓,不过这几日一直当街卖字,一幅字不过分文钱。”
摇着头啧啧感叹道,“即便如此,却还是少有人光顾啊。”
丁慈闻言,顿时转怒为喜,大笑出声。
“原是个当街卖字的。”
霎时间哄堂大笑,以丁慈为头,纷纷围着少年评头论足,嘘寒问暖了起来。
“一个卖字的瘸子,竟然如此嚣张。”
“喂,我问你,你今日来此可是来讨饭的?需不需要我赏你几个钱。”
“嗟!拿着钱快走罢!速速离去!”
置身在肆意张狂的嘲笑声中,拂拂喉口仿佛被堵住了,又干又涩,懵然地看向了牧临川。
他……又会怎么想?
拂拂又羞又愧,眼睛酸酸涨涨的,愧疚地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起来。
不管牧临川如何作想,她现在是咽不下这口气了。
拂拂不安又愤怒地睁大了眼,想都没想,提着裙子拨开了人群,冲到了牧临川面前,张开双臂。
像个护崽子的老母鸡一样,将少年置身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挡住了众人的讥讽的视线。
“一个瘸子,一个伎子。”
“我说为何突然搅宴。”众人纵声大笑道,“原是家中的淫娃荡妇不甘寂寞来做伎子,瘸子跑过来捉奸。”
丁慈眼里怒意全消,嘴角牵出个笑,装模作样地退开了几步,拱了拱手道。
“原是因此,郎君,请,我绝不拦。”
“嗤,倒也是情比金坚的一对苦命鸳鸯。”
于此同时。
另一间雅房内。
一剑眉虎眼,气度不凡的青年男人,眉梢微蹙,眼里荡开些许惊讶之色。
信手招来左右随从,从容询问道:“这外面缘何如此吵闹?”
没多久随从来报,原道是今日丁慈生辰,在此设宴享乐,却未曾料想到凭空冒出个瘸子搅局。
“瘸子?”青年奇道。
“丁慈与阿景也算交好,”这青年郎君笑开,只是言语在提及丁慈时多有轻蔑之意。
略一思忖,青年按剑而起,挑开帘子,朝左右随从笑道,“且随我去看看罢。”
这位青年便是如今并州刺史孙循之嫡长子,孙英。孙英,字琼芳,幼好学,博闻强识,《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皆诵之,颇有声望。
他口中的阿景,正是孙循庶子孙景。
……
阿芬骇然地看着陆拂拂的目光,手一抖,就连金樽中的美酒洒出也未曾意识到。
直到身旁的男人拍案而起:“你这伎子好生大胆!没长眼睛吗?”
阿芬一个哆嗦,忙好声好气地央求着,脸上露出讨饶的神情,执袖将案几上的酒渍拭了,像个忙摇着尾巴的虚弱求怜的小狗。
暗暗咬了咬唇,望着陆拂拂,阿芬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