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拂紧绷的身子一点一点放松,悄悄地舒了口气。
人群中,好似对上了那位张中丞的视线。男人微微一怔,蹙着眉好似踌躇了半晌,最终还是朝她微不可察地轻轻颔首,算是道谢。
不和牧临川上朝倒还好,一和牧临川上朝,陆拂拂这才惊悚地发现,小暴君的江山简直是岌岌可危。
朝会上,又是巴蜀水灾,会稽旱灾,又是士庶矛盾,北方侨姓名门望族与吴地士族之间的矛盾,又是荆扬矛盾,又是君主与官僚之间的矛盾。
朝野内讧,彼此倾轧。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前些日子,巴氐豪酋李氏李仇作乱,南平郡郡守崔素平乱治灾不力。众人交头接耳,怀疑巴氐流民这次起义实在是早有预谋,是为崔素故意纵容为之。
众所周知,荆州刺史就是长乐王牧行简与崔素这段时日来往走动密切。
賨人勇猛好战,《华阳国志·巴志》曾言:“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若长乐王得了巴蜀之师后果简直不容想象。
下了朝,拂拂可谓是身心俱疲。
少女神情恍惚,双眼无神,深感责任之重大,任务之艰巨。
牧临川这江山都乱成这样了?她真的还能成功在牧行简起义之前把牧临川改造成一代明君吗?
牧临川:“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怎么把你改造——”自觉失言,拂拂迅速闭上嘴,摇了摇头,“没什么。”
素色帷帐中,点着一盏铜牛错银灯。
少女跪坐在案几前,撑着下巴,面前摊开一卷《左氏传》,长长地叹了口气。
拂拂这几天几乎全身心地投入在了国家大事上,为的就是能搞清楚现在的局势和状况。
皇帝简直不是人干事儿,光是这些一长串的,乱七八糟的加官、散官、勋官、清浊官就将拂拂搞得头大如斗了,完全分不清谁是谁。
正难为小暴君他是怎么记住的,还记得这么清楚,还要从他们手中争权夺利。
很快,牧临川就不乐意了。
少年阴沉着脸,一把扯走了拂拂手里的《左氏传》,随手翻了两下:“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陆拂拂睁大了眼:“还给我。”
少年歪着身子,勾着唇角打量了她一眼:“后宫干政,就不怕孤治你的罪?”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章牧行简和白月光陆续出场,叛军入城大概还有几万字左右(?)别急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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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好端端地在看着书,被牧临川打扰了。
少女憋着一肚子气,脸色气得通红,蹦起来去抢牧临川手中的书。
牧临川仗着比她高半个头,勾着唇角,漫不经心地将书卷高高地举在空中,猩红的眼里闪烁着恶劣的笑。
抢了半天都没抢到,拂拂一个刹车不及,反而还一头撞在了少年光洁结实的胸口上。
痛痛痛要死了!!
一股酸意直冲天灵盖,拂拂捂住鼻子,眼泪都飚出来了。
牧临川却好像被摁住了暂停键,猛地僵在了原地。
少女就像是结实的小牛犊,一头撞上了胸口。乌黑的长发蹭过裸露的肌肤,微痒,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牧临川眼里飞快地掠过一瞬茫然,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少女这个时候已经坐回到了桌子,她没有束发,乌发披散。
牧临川与她平常里也不爱计较这些。
青丝如云披垂在腰臀上,伴随着少女的动作,勾勒出纤美又生机勃勃的弧度。
回过神来后,“啪”地一声,冷着脸将这卷《左氏传》拍在了桌子上。
“治就治吧。”察觉到牧临川脸色突然不对,拂拂揉着鼻子,有点儿心虚,又有点儿恼怒,自暴自弃道,她还没怪他好端端地突然来抢她东西呢。
牧临川冷声道:“你怎么这么上心?还是说一个王后已经满足不了你的野心了?”
“还不是因为你?”陆拂拂坐在桌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为了——”牧临川一怔,“我?”
“陛下你没听其他人说吗?长乐王已经笼络了賨人……”拂拂忧心忡忡,头大如斗。
少年紧绷的气势突然间微不可察地一收,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肩侧,他微微睁大了眼。
很快,又匆忙垂下眼皮,干咳了一声。
朝天翻了个白眼,牧临川走到桌案,一屁股坐下来,漫不经心地伸着手指点着桌上的书卷。
“你当真以为孤不知晓?”
拂拂面露惊讶之色。
牧临川干咳了一声,脸上露出点儿得意之色:“崔蛮还记得吗?”
崔蛮?女主角她必不可能忘记。
“南平郡郡守崔素就是她爹。”
拂拂怔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那几天宠爱崔蛮,都是因为她爹吗?”
牧临川却没有正面回答,少年低垂着眼,剔亮了银灯,纤长的眼睫在眼皮上投下淡色的阴影。
瞳仁勾勒着一圈暗红色的微光。
旖旎又妩媚。
“孤可不是那些沉迷于美色的昏君。”
陆拂拂心道,那是,毕竟没多少人能满足你这奇葩的性|癖。
牧临川这话说得其实并没有错,经过这几天的学习,陆拂拂惊诧地发现其实小暴君他什么都懂,也难怪他能坐稳江山这么久。
否则照他这么作死下去,一般人坐不了两三年就会被赶下王位。
他分割了尚书台的权力,将决策实权统归于自己左右近侍,不动声色地下移门阀实权,看似凭自己的喜好任意重用卑官小吏,实则在与高门士族争权。
大雍传至牧临川这一代时,外军势大,拱卫王城的中军兵力卑弱,统共不过两三万人,听说这小暴君私底下还练了一支重骑兵。
只可惜他爹厌恶他,使得长乐王牧行简,领安西将军,使持节,为荆州刺史,据荆襄,占据重镇,拥兵自重,给自己亲儿子埋下了个定时炸弹,早晚有一天要炸得他骨肉横飞,死无全尸。
少年什么都懂,却鲜少管事,支頤笑看着自己的江山走向毁灭,等待着悬挂在自己头顶的利刃落下。
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拂拂匆忙低下了眼,心里很乱。
虽然知道她这样想无异于三观爆炸,可她还是忍不住泛起了点儿对牧临川的同情。
一开始或许只是因为牧临川与幺妮很像。可是后来,拂拂就明白了,就算牧临川再像幺妮,他也不是她。
想到这儿,陆拂拂拢上书卷,转头一看雕花窗外,不由低呼了一声。
“下雪了。”
少女搁下书卷敏捷地跑到了窗边,推开了窗,扭头笑道:“陛下你看下雪了!”
少年看着她发呆,心中讥讽道,不就是下雪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雪花片片飞散,零落枝头,初时不多,很快,便如席子一般覆压下来,隔墙梅花细细香。
少女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伸着手去接窗外的飞雪。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
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寒意钻入鼻腔,拂拂看书看得困怠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拂拂扭头看向他。
少女眼里好似蕴着两弯光光的小月牙儿,将生活中这些微不足道,却令人微感惊喜的小事,都一一与他分享。
陆拂拂乐呵呵地看了一会儿雪,惊喜渐渐淡去,随之涌上心头的是一阵无边的失落。
“这雪下得这么大,流民肯定愈加难熬了。”
拂拂低声道:“本以为开春就能暖和起来了。”
她看向外面这冷寂的长夜,上京的寒夜并不凄苦,隔着飞雪依然有笙箫声隐隐传来。
倒不是她吃饱了撑着,悲天悯人。
只是
陆拂拂心里忡忡直跳,扯了扯自己身上这狐裘,脸上臊得厉害。
她觉得自己不配罢了。
往室内一看。
银楹金柱,珠帘玉壁,殿内烧着上好的银炭,胡桃小几上陈设着琉璃碗、水晶钵一应器具,在烛光下泛着五彩的异光。
她配不上这么好的吃穿用度。
越想,小姑娘越觉得焦虑和愧疚。
这几天跟着牧临川旁听政事,她知道了如今大雍还有许多人吃不饱饭,以至于易子而食。
辛辛苦苦劳作一年,到头来却要交税供养他们这些四体不勤,不事生产的废物们,以自己的血喂饱他们,维持他们奢靡的生活。
操他妈的,她背叛了工人阶级。
她是农民的孩子。
拂拂咬牙切齿地解下了身上的狐裘:“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