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下一秒,拂拂又改变了主意。
少女摇摇头,目光转向窗外,眼里绵延着上京霏雾融融的月色花光,眉眼弯弯,嘴角蕴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我,我想让陛下放了刘黄门。”
牧临川一怔,眸子睁大了点儿,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只这个?”
陆拂拂点点头:“就这个,仅此而已。”
“毕竟今天是元宵……刘黄门也应该想回家与家人团圆吧。”
他预想过陆拂拂都会要些什么,却从来没有比眼前这个回答,更让他微恼。
她竟然只要这个??
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恼之下,牧临川身形微僵,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出言讥讽:“你倒是会要赏赐。一来就要走了孤新封的夫人。”
“让刘黄门与家人团聚?这当真是你的本意?还是说,你不过是在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你觉得这样,孤便会认为你善解人意?淡泊名利?与后宫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都不一样??”
陆拂拂转过头来,杏眼圆睁,恼怒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这么想?你非要把所有人都想得这么坏吗??”
牧临川微微一僵,自知刚才的话的确刻薄过了头,烦躁地低下了眼。
“那这样吧,”拂拂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我能换个赏赐吗?”
“你说。”冷淡的回答。
拂拂盯紧了牧临川,一字一顿道:“我想请陛下做三个月的明君。”
牧临川霍然抬起眼,以一副看到鬼了的表情看着她:“你这什么狗屁要求?”
少女眨眨眼:“不是陛下说的吗?什么要求都会满足我。”
“我还没要陛下把王位给我坐呢。”
牧临川片刻无语:“……陆拂拂,胆挺肥啊?孤从来不知道你胆子竟然这么大。”
少女理直气壮:“身为王后自然是要督促陛下勤政爱民了。”
“是,”牧临川凉凉讥讽,“孤还不知道,孤的王后竟然如此心怀天下,实在是我大雍江山社稷之福。”
可是刚刚被百姓夸他明明也很高兴啊。
拂拂看破不说破,抿起唇角甜甜一笑,没有吭声。
人与人之间交往,距离是很重要的。关系还没到那一地步,就不能越界。
少顷,牧临川捏了捏她的手,漠然道:“行啊,这既然是你想要的赏赐,那孤允你,这时候再反悔也晚了。”
拂拂干咳两声,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捋着老虎胡须,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既然如此,那陛下还是把刘黄门放了吧?毕竟明君可不会强扣臣子。”
牧临川:……
少年无语地翻了个大白眼。
这个“要求”虽然没比“放刘黄门回家”好上不少,但这要求好歹与他有关。
少年奇异般地温顺了下来,垂着眼睫,一直到回宫前竟然都没再打嘴炮,提出任何异议。
三个月的明君,听上去还挺有趣。
第二天一早,就下令就放刘黄门出了宫,甚至还提了刘黄门一级,拜录尚书事,以垂惠抚。
刘季舒并未着急出宫,若有所思地向张嵩低声询问了一番,陛下缘何突然改了主意。
张嵩笑道:“这是王后的意思。王后说,昨天是元宵,明公也该和家人团聚。”
刘季舒心中微微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地拱手道过了谢,一路出了宫门,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后,自然是亲人相聚,一番涕泗横流,抱头痛哭,这些都掠过不提。
隔天,又有不少人登门拜访。
少不得又是一番应酬忙碌。
好不容易歇下,已是两日后的傍晚。
刘季舒正与老友鸿胪卿杨曦秉烛夜谈。
庭中夜雪婆娑,屋里正温着一壶小酒。
两人闲话了半晌,这才缓缓引入正题。
杨曦奇道:“陛下这是改了性子了?”
对于陛下突然改了性子这事儿,朝野上下颇为惊疑不定。
刘季舒剔亮银灯,低声叹了口气:“明公有所不知,我这番能回到家中,还得多亏了那位陆王后。”
杨曦讶然:“是陆王后替你求情?”
刘季舒颔首微笑:“然。”
“明公有所不知,这位陆王后,虽然出生寒门,不通诗文。却柔顺聪慧,敏而好学。”
便将陆拂拂请求他教她识字念书的事儿说了出来。
杨曦面上露出个惊讶的神色,缓缓道:“这倒是……颇为出人意料了。”
有了前面几位王后的前车之鉴,牧临川要封陆拂拂,朝野上下俱都升华了,见怪不怪,淡定了。
陛下开心就好,爱咋地咋地吧。
自然也没将这位出生寒门,大字不识几个的陆王后放在眼里。
“依明公所见,这位陆王后……”事关皇室,杨曦压低了嗓音,“还能受宠多久。”
刘季舒凝神:“这我不知。只是,我看陛下对这位陆王后倒是颇为上心,与从前那几位大有不同。”
“倒有点儿像对上那位长乐王妃。”
长乐王妃顾清辉。
杨曦沉默半晌,一挥塵尾,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这是何意,两人皆心知肚明。
谁都知道少年天子只听他这位嫂嫂的话,若是顾清辉真肩负起长嫂之重任,多规劝两句,牧临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然而,顾清辉是长乐王的妻子,长乐王图谋不轨,巴不得牧临川早日失民心,她这作妻子的自然不可能胳膊肘往外拐,细心教导圣上。
刘季舒微笑道:“倒也不可惜。顾清辉始终难以信任,说不定,陛下的转圜之机正在陆王后身上。”
两人默契地不再提,只温酒清谈,吟咏诗作来。
……
牧临川的心情很微妙,十分之微妙。
这是他上朝以来,头一次被老头儿们给表扬了,为的就是上元节那天他一刀剁了陈氏子的鸡儿这事儿。
此事在民间已流传开来,说是少年帝后仁政爱民,元宵节这日微服私访,与民同乐,路见不平,惩恶扬善。这是自这位顽劣的少年天子上位之后,第一次在民间得到的正面评价。
陈氏子的鸡儿固然重要,但相比较之下,陛下得民心则更重要。于是,一众大臣,便睁只眼闭着眼,理所应当地忽略了面色难看的陈家人。
最令朝野震动的是,这位少年天子,竟然破天荒地处理起政务来,大有一改往日昏聩作风的意思。
转眼间便到了大朝会的日子。
天还未亮,外面还飘着小雪,牧临川毫不客气地叫醒了陆拂拂:“还不快起陪孤一道上朝?”
陆拂拂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闻言一个哆嗦,彻底清醒了,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问:“我去上什么朝?”
她上朝这不是后宫干政吗?!
“不是说要孤做明君吗?”牧临川回了她一个古怪的眼神,仿佛她问出了什么弱智的问题,“你自己惹的火,自己灭。”
拂拂:……
这话实在太过熟悉,她好像在霸道总裁文学中听过无数次。偏偏少年神情格外无辜和正直。
就这样,陆拂拂被牧临川毫不客气地从温暖的被窝中拖了出来,带着她大摇大摆地进了太极殿,陪他一道上班。
诸位大臣早早地就到了,看到她俱都吃了一惊。
陆拂拂的出现,在太极殿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到了朝议时间,众人也只能睁只眼闭着眼,权当做没看见。
昏聩到了这个地步,唉。他们就不该认为陛下改性子了。
不过这位陆王后倒是知礼,朝会时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少女容貌清秀,乌发如云,笑起来倒是颇为博人好感,看上去谦逊聪慧,并不像恃宠而骄之辈,与牧临川从前宠的那几位妖艳贱货都不大一样。
少女凝神正色,眉目认真,在心里悄悄记下这些朝臣的班序。
正议着事,少年很快就原形毕露,换了个姿势,压着一条腿,懒散地坐着。
朝野上谁谁告了御史中丞张秀一状,说他身为御史台台主,以权谋私,将御史中丞这一职位当作党争的工具,平日里横征暴敛,贪污不可胜数。
少年便摆摆手,连问都没仔细闻,随意道:“哦,那杀了吧。”
陆拂拂:……
朝野上下又是一阵哗然,便有刘季舒等大臣站出来求情。说张中丞为人鲠正,凡所纠劾,不避宠戚,此番定是有人构陷。
陆拂拂隐隐间觉得张秀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顺着众人视线看去,只看到一容貌端正,神情沉静冷冽的男人。
陆拂拂这才猛地想起来,张秀这个名字在《帝王恩》中出现过。这位御史中丞廉明威正,因为弹劾义阳王违法,被对方记恨在心。
而后,天下大乱,关中氐羌借机起兵,这位张中丞被逼领兵三千对战氐羌十万众,最终以身殉国。
不论怎么说,这位都是风骨鲠正的忠臣清官。
陆拂拂迅速收敛心神,深深吸了口气,微恼地瞪着牧临川,“陛下。”
“陛下难道忘记答应了我的话吗?”
少年顿了一顿,立刻就像被套上了绳的疯狗,面色有点儿僵硬,蹙眉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再另作决断。